寿宴散场已经是晚上十点。
“妈,一定要多注意身体,给您请的保姆还合心意吗?”大伯搀扶着奶奶,其他人跟在后面等电梯。
“合心意,”奶奶回头看着一大家子人,心血来潮想要合照,“我老婆子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不容易人这么齐,一起拍个照吧。”
于是一大家子人就在酒楼大堂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方留下了合影。
“妈妈,我和哥回去,回到了会跟你说。”
“好,你爸喝酒了,还得等代驾,你们先走吧。”妈妈摆摆手。
“好。”
“我打车让你先回,”程知岳说,“我一会要去兜风。”
“兜风怎么能不带我,我也要去!”夏弥雪来兴致了,“你的大摩托好帅,改天能不能让我体验一下?”
“你没考证,不行。”他干脆地拒绝。
“好吧。就在封闭路段试一下都不行吗?”
“有机会再说。”
“那你今晚带我一起。”夏弥雪挽着他的手臂,程知岳的肌肉真的好结实。
“你不怕?”
“我天天在万米高空飞的人怕这个?”夏弥雪以为他又在讲冷笑话,“别小看人。”
“好。”
程知岳把车开出来,丢给她头盔。
“坐好了。”夏弥雪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腰,能感觉对方身体明显地紧绷,“程知岳,你是不是不习惯带人啊?”
因为上次也这样。
“嗯。只带过你。”
“坐稳了!”
跨上机车,头盔笼罩,便与世界隔开一层透明的屏障。日常的琐碎、规则和压力被瞬间抛在脑后。
道路在面前延伸,没有牢笼,只有方向。风是最好的解药,它猛烈地冲刷身体,仿佛能吹走所有烦恼,带来一种无拘无束,天地任我行的绝对自由。
机车很快驶出城区,沿着外环路一直开,上坡。驶入城郊的一座山。这段盘山公路不算长,却足够曲折。山间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部,裹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每一个弯道,夏弥雪都能用身体感知重心的变化,她喜欢这种刺激,也会主动找刺激。有次休假,她甚至心血来潮跑去三亚玩跳伞。飙车也很爽,可没人带她,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与风,与路,与环境最直接的互动,是一种回归本能,最极致也最真的、活着的体验。
程知岳需要在死亡的边缘感受活着。他心情不好就会出门飙车,通常不约人,就自己。天地广阔,唯心一途。
爬到山顶,前方无路可走。程知岳终于停了下来,在这可以俯瞰整座小城的夜景。
他摘下头盔,一言不发。夏弥雪能感受到程知岳心情不好,和上次比,这次飙车就跟不要命一样。
“程知岳,今晚谢谢你,你帮了我好多次。”
“不用谢。我单纯看我爸不顺眼。”他靠着机车,掏出打火机,山顶风太大了,程知岳打了好几次也没把烟点着。
“我有个防风打火机,改天拿给你。”夏弥雪心情烦闷时也抽烟,薄荷味或者蓝莓爆珠味的女烟,刚工作那一阵抽得特别猛,几乎两天一盒,甚至一天一盒。
“坐一下吗?”
她坐在长凳一端,把另一端留给他。
程知岳终于抽上了。他缓慢喷出一个烟圈,坐下来。山风习习,火光明灭,他的眼眸映着山脚下的万家灯火,无比寂寞。
程知岳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夏弥雪不知道。她本科毕业后就工作,没有特殊情况不回家。她不知道程知岳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是因为社交很耗费精力吗?”夏弥雪尝试关心他,“但我看你还挺善于应对这样的场合。”
“练出来的,”他笑了笑,“不然你以为呢。”
“其实你可以走出去看看,没必要一直离家那么近。我是说工作。现在换工作换环境也不迟,比如我。”夏弥雪拿自己举例,“当初没一个人支持我当空姐,但我一意孤行。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知岳仰头吐出一口烟,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份工作最吸引我的就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可以去到很多地方,在生命力旺盛的时候吸收世界各地不一样的文化,跟很多人打交道。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这份工作,它圆了我小时候的梦,又给我稳定的收入,”夏弥雪又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对一切都充满憧憬的大学生,“在我的理解里,空姐就是一份很普通的职业,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给予旅客必要服务的职业。”
“等我真正当上空姐了,我才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大家对这个职业的恶意和刻板印象非常多。我一直在经营一个自媒体账号,大学时发发日常,工作后也发,可是评论区已经完全变味。一开始我以为不会受太大影响,但后来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消磨。”
“空姐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种性别代号,大家给予了它这样那样的性别色彩。”
“压死骆驼的真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但最后一根稻草确实压死了骆驼,”夏弥雪叹了口气,“现在我觉得平静的生活挺好,再看到飞机飞过,我少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泰戈尔有一首诗,我一直喜欢。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程知岳静静地听,烟快烧到手指头了也浑然不知。
“程知岳,你呢,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毕业后入伍了,执行任务受了点伤,之后就在消防队一直干,救了几场火,得了两次表彰,”他碾碎地上的烟头,“可我不想离开这里。其实这里挺好的,一切我都很熟悉。我烦闷并不是无法离开。”
“可你之前说觉得大城市好,我在北京的时候,你还来找过我。其实只要你想,以你的能力怎么会找不到下一份工作?”夏弥雪真的不理解,程知岳从前总说羡慕她能到北京读书,他明明向往大城市,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程知岳,你还年轻呀,你才28。”夏弥雪朝他靠近,她的手搭在他肩膀,又感受到他肢体的僵硬。
难道程知岳很怕和她接触吗?可是为什么?
“嗯。我知道。”
“程知岳。”夏弥雪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你是不是很怕靠近我?两次骑车我搂你的腰你都抗拒,现在也是。为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为什么?程知岳也问过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在那个下午?
15岁的程知岳提前翘了一节体育课,那天是新的高达模型限量发售的日子,他要和朋友排队抢购,可是身上没带钱,要回家拿。
这个时间家里不会有人,程知岳打开一楼大门,听见洗手间有水声,门缝冒出热气,大概有人在洗澡。可是谁会这么早洗澡?
时间紧迫,他无暇思考,只顾摸上二楼去拿私房钱。再下楼时,他从一二楼楼梯的缝隙看到有一个人趴在洗手间的门上往里偷看。
那是程国新。
那浴室里洗澡的是谁……程知岳遍体生寒,好像进门前有看到夏弥雪换下的鞋子,她今天有舞蹈表演,穿的是特别的高跟鞋。
那也不难解释她为什么现在就洗澡了。
这时,浴室传出歌声,洗澡的正是夏弥雪。
程国新……程国新在偷看夏弥雪洗澡!
程知岳的脚步好像冻住了,他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程国新竟然是这样的变态!他能偷看夏弥雪洗澡,会不会也做过更多有违人伦的事情?
程知岳攥紧拳头,很想现在就冲上去揍他一顿,反正程国新垃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是……他做出这种事真是猪狗不如!他打人算替天行道。
热血上涌,程知岳的脚步动了,忽然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他昨天刚听了一则新闻,一个女孩被老师猥亵后不堪屈辱,跳河自尽。
如果夏弥雪知道程国新偷看她洗澡,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只有十四岁,很可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最可怕的情况……她会自杀吗?
他不敢赌。他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如果夏弥雪想不开怎么办?那他要背负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想到这,程知岳又不敢动了。
水声忽然停了。
程国新看得意犹未尽,他靠在墙上,换了个姿势,猛地撞上程知岳的视线。
程知岳拔腿就跑。意外的是程国新并没有追。
两天后的夜晚,程国新推开他的房门,夏弥雪和妈妈出门散步,家里只有父子二人。
“儿子,爸跟你谈谈,”程国新拉了张凳子坐下来,“两天前你看到的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是那样?你别狡辩了,你就是个偷看女儿洗澡的变态,”程知岳丢下手中的笔,目光如炬,“你是个滥用暴力的疯子,披着人皮的狼,衣冠禽兽,丧尽天良,枉为人父!”
程国新也不恼,他甚至拍拍程知岳的手臂,算是安抚。
“你说的都对,”被这样评价,他甚至是得意的,“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告诉她?还是告诉她妈妈?”程国新好整以暇,他靠在椅背,双腿交叠,看起来丝毫不慌,“你有证据吗?她们会相信你吗?”
程知岳气得浑身发抖,是啊,证据呢?当时的他怎么就没想到?
“还是告诉所有人,你爸是个偷看女儿洗澡的变态?”他笑了,他像个鬼,真正意义上的鬼,暮色四合的房间,程国新嘴角勾起,他又一次胜利,“你是变态的亲生儿子,你身体里流着变态的血,你也是变态。现在不是,以后迟早都是。”
你也是变态。现在不是,以后迟早都是。
程知岳记了这句话好多年。每次夏弥雪靠近的时候,这句话就像警铃响起一样,令他绷紧神经。
如果他接受夏弥雪的靠近,那他就是变态,和程国新一样的变态。
“喂,又在想什么?程知岳,你又开小差。”
他猛地站起来,神经质一般退后几步。
“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程知岳一路狂飙,路上车少,他开得甚至比来时更快。
他把夏弥雪放在宿舍楼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甚至连一句拜拜也不说。
夏弥雪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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