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岳一回网吧就提辞呈,可老板说有个小哥刚请了下一周的假,一周还不一定回得来。店里最近生意好,缺人手,要是招不到,他还得接着干。
于是他就这么干着,人在心却已经不在。
程知岳想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可能,所有可能都指向一件事,读书确实很重要,认真读完重点高中,还是会有前途。
他平日就在柜台上网,工作不忙,有人就招呼,机子故障了帮着看看。程知岳从网上找到免费的教学资源,他开始弥补高一一年落下的功课,他决定了,不管夏弥雪中考结果如何,他都要重返校园。
程知岳产生了要保护一个人的念头,他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六月的一个早晨,程知岳被铃声惊醒。他捡舍友淘汰的老人机用,屏幕碎成蜘蛛网,但还能接打电话。号码是新注册的,除了夏弥雪,没人会给他打电话。
“哥……哥,快回家,救我……我在路口便利店,我不敢待在这里,我在家对面的小巷子里等你。那里有口破了的大水缸……我蹲在后面等你……”
“我来了。”
他跑得很快,像疯子横冲直撞,从家到黑网吧不到1.5公里,程知岳却觉得好长好长,怎么还没那么久跑到。
夏弥雪蹲在水缸后面,浑身发抖,汗水湿透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的手指抠进潮湿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草屑。
她一边等待一边往后看,往四周看,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干涩得发疼却不敢眨眼。
程国新会不会追过来,他发现她跑出来求救,会不会变本加厉?
只要找到程知岳就好了,他会对妈妈下手但是不会对亲生儿子下手。
“我来了。”
夏弥雪吓得惊叫,在看到程知岳的一瞬间,她扑上去抱住他,尝试说话却只能发出哽咽的抽泣声。
程知岳也吓懵了,他不敢问她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他天天做噩梦梦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程国新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夏弥雪重重瘫倒在地,手指依然紧紧抓着地面,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发白。她需要痛苦获得活着的实感,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响声。
程知岳蹲下来询问着什么,但她听不清,世界只剩如雷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
她熬过了漫漫长夜,她还活着。这个认知缓慢地渗入惊恐万状的心。
当程知岳的手轻轻碰到她的肩膀时,夏弥雪猛地缩成一团,发出一声被掐断似的惊叫。他的手又迅速缩了回去。
“没事了,你安全了,你现在在大街上,你是安全的,”程知岳吓傻了,夏弥雪的反应也令他惊惧不已。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反正活着也很痛苦,死一个也是死,不如顺带把程国新那个畜生拖下地狱。
“我去杀了他。”他站起来,准备去巷口商店买最锋利的水果刀。
“不!什么都没发生,你……你别去,我们换个离家远点的地方说。”夏弥雪擦干眼泪,她在颤抖中缓缓抬起头。
太阳正在升高,光和热都很真实,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世界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她拉着程知岳穿过后巷,这一片全是自建房,建筑和建筑距离很近,几乎照不到太阳。夏弥雪想找个能晒太阳的地方。
她记得这附近有个土地庙,逢年过节香火很旺,有神仙保佑的地方大概会安全些。
土地庙前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大槐树。盛夏时节,亭亭如盖,许多老人会在树下乘凉。这是能遮阴也能晒太阳的好去处。
夏弥雪坐下了,程知岳也坐下,他们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昨晚睡前程国新要给我和妈妈泡牛奶,但是我晚餐吃太撑了,没喝,但我妈妈喝了。”
“我睡到一半,突然听到有人开门。门把手快被摇断了,我知道是他。我大声求救,可是没人应答。他威胁我再发出声音,他马上就把我妈妈掐死。我猜,牛奶里应该有安眠药,我今早出门时她都没醒。如果我喝了,那……那……”
夏弥雪哽咽了。
她深呼吸后继续说:“于是,我不敢求救了。他开始拿钥匙开门,我把凳子、桌子,所有能搬得动的全部移过去堵门。我太害怕了,又把书柜的书搬空,使尽全力把书柜搬过去。他推不开,又哄我说中考结束就带我去迪士尼,给我买最漂亮的裙子,他说只是想看看我。”
“程知岳……我……我背靠着门坐了一个晚上。你不在家的每个晚上我都要拿东西堵门。白天,程国新会偷偷进房间搜我的床,把可能伤害他的东西都没收。我想了个办法,用涂改液把美工刀涂成白色,塞进床角和墙壁的缝隙,他果然没发现。我还自制了辣椒水混洁厕灵,灌进小分装瓶,随身携带,他敢来我就把他眼睛射瞎。”
“我每一天都做好和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幸运的话,他死了,我没死,我还未成年,又是正当防卫,最多几年就出来了。可只要程国新死了,我妈妈和你就不会再有威胁。”
“我……我真的没办法了。”夏弥雪哭得浑身发抖,“他喝多了的时候说,我能做一次就能做无数次,对你也是,对你妈妈也是。”
“程知岳,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不理解,对我就算了,对我妈妈是什么意思?他……对你妈妈做的事,还可以再对我妈妈做,是这个意思吗?”
程知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短暂地耳鸣了。他妈妈是和程国新一起,在回老家的路上因车祸当场去世。副驾驶完全被一辆货车撞变形了,车头都凹进去。可坐主驾驶的程国新却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他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
程知岳才12岁,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以后他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妈妈了。
葬礼上,程国新哭得很伤心,他跪倒在妈妈的遗体旁边,像一滩烂泥,程知青怎么扶他都不起来。
程知岳以为他那样爱妈妈。直到后来,他意外在程国新的房间翻到了一份高额保单,那是在车祸发生前一年,他给妈妈投保人身意外险,意外身故的保额竟高达300万,受益人一栏是他的签名。
程知岳才初一,他不会看保险合同,可这和妈妈有关,他用程国新房间的扫描仪扫描这份文件,上传到电脑,通过免费的律师咨询了解到一件事。
“你母亲生前是什么职业?”
“办公室处理文件的职员。”
“父母感情状况如何?”
“一般。”
“这边建议您报警。”
咨询框的下方出现了一个新的搜索关键词:杀妻骗保。
程知岳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冷静搜索并记录关键信息的,他拿着收集到的证据跑去派出所报警,三天后对方给他回电,说证据不足,无法立案调查。
程知岳那会在上学,也没有手机,这通电话恰好被程国新截胡了。
从此,程国新就彻底撕下伪装的面具。他隔一段时间就带不同的女人回家,卧室里的一切都是妈妈生前布置的,他和亡妻的结婚合照就挂在床头。程国新和不同女人上床时一抬头就能看见。
“我妈妈的死根本不是意外,”程知岳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早已灵魂出窍,现在说话的只是空壳,“我爸提前一年给她买高额人身意外险,然后设计一场车祸。他用我妈的命换钱。”
“他说我妈已经没有人形了……不许我看最后一眼,”程知岳哭了,他哭时紧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我好想我妈妈。”
夏弥雪如坠冰窟,那他的意思就是,就是,他也会用一样的方式对待她妈妈。
“那我妈妈!我妈妈怎么办?”她急哭了,“程知岳,那我妈妈怎么办啊。我昨晚没听话,他是不是要对我妈妈下手了?”
“不会,”程知岳擦干眼泪,“我之后持续关注类似的新闻,现在的保险赔付流程比以前更多更复杂,犯罪风险系数更高。他没那么容易得手。”
“我今天就搬回家。有我在,他不敢对你和你妈妈做什么。”
“可我不能一直保护妈妈,”夏弥雪麻木地撕扯指甲的倒刺,流血了也毫不在意,“我以后会出去读大学,那时候怎么办呢。”
程知岳沉默了。年少的誓言太浅,种不下明天。
“以后的事现在不要提前担心。还记得你和我约好的事吗?先努力中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变得更强,才能保护在意的人。”
“好,”夏弥雪点头,“那你想好回家以后要怎么办了吗?”
“我就说我想通了,我要学习。你备战中考,我就自学高一功课。其实我在网吧有偷偷学习,说出来不怕你笑我。”
“程知岳,你学习很有天赋,只要你想做,你就会做到,”夏弥雪摸摸他的脑袋,又用力揉揉他的头发,“我妈妈说你是坏孩子,让我和你保持距离,可我觉得你只是没办法了,你有今天完全是程国新害的,他明明才是最坏的那个!”
她的袖间有花香,大概是洗衣粉,袖角只是极其轻地扫过程知岳的额头。
就那么一下,比一片羽毛重不了多少,几乎不能称为触碰。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所有的张牙舞爪,喧嚣和躁动,都像被一根针轻轻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得干干净净。
整个世界猛地按下了静音键。夏弥雪再说什么,程知岳已经听不见了。
须臾之间,他听见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
他整个人浸泡在一种敏锐却又混沌的知觉里。
她是反复的病与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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