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还未亮透。
沈钧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仍在熟睡的妹妹。他在屋外用冰冷的井水草草擦洗了脸和肩头的伤口,换上了昨日领到的那套灰褐色的预备役制式粗布衣——布料粗糙,针脚潦草,但至少干净完整。他将鬼头刀仔细擦拭一遍,插入简陋的皮制刀鞘,背在身后。那枚临时身份牌,用细绳穿了,挂在脖颈,贴身藏着。
临走前,他将昨夜写好的字条和仅剩的几枚铜钱压在破木箱上,又看了一眼蜷缩在干草铺上、睡梦中依旧蹙着眉的沈心,轻轻带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棚户区笼罩在黎明前的深蓝暗影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沈钧凭着昨日记忆,穿过迷宫般狭窄潮湿的巷道,向着西门方向走去。越靠近城墙,街道稍显规整,行人渐多,多是早起谋生的苦力、小贩,还有和他一样身着灰褐服饰、匆匆赶路的预备役成员。
青岚城西门外的预备役营区,与城墙隔着一段开阔的荒地。远远望去,是一片由木栅栏围起的广阔场地,里面排列着数十栋低矮的长条形木屋,中央是巨大的夯土校场。此时校场上已经聚集了数百人,黑压压一片,在晨曦微光中如同沉默的蚁群。
沈钧验过身份牌,走进营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感。他默默站入校场上一个看似松散的队列,周围都是陌生而年轻的面孔,大多带着底层特有的黧黑肤色和警惕眼神,也有少数衣着稍好、神色倨傲者。
辰时整,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从校场前方传来。
一名约莫四十岁、面色冷硬如铁、左颊带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龙行虎步走到点将台前。他并未登台,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他没有刻意释放气势,但那股久经沙场、浸透血火的森然气息,已然让喧哗的校场迅速安静下来。
“我姓赵。”汉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筋骨境后期。是你们接下来三个月的总教官。在营里,叫我赵教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更加锐利。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活不下去的难民,想搏条出路的穷小子,家里有点关系塞进来混资历的废物,还有……惹了事想躲风头的渣滓。”
话语毫不客气,像鞭子抽在许多人脸上,一些人低下头,一些人面露不忿。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赵教官的声音陡然转冷,“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城卫军预备役。是青岚城最底层、最廉价、也死得最快的耗材!”
“看到西边那片坟地了吗?”他抬手指向营区外一处荒丘,那里隐约可见零星的土包和木牌,“过去五年,预备役正式战死、训练伤残致死、以及‘失踪’的人,三分之一埋在那里。淘汰率,三成。死亡率,一成五。这是实数,不是吓唬你们。”
校场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想退出的,出列。放下身份牌,滚回难民营,或者滚出青岚城。我给你们十息时间。”
十息很长,长到能听见自己心跳。十息也很短,短到没人敢真正移动脚步。
没有人出列。
“很好。”赵教官脸上没有任何赞许的表情,仿佛这理所应当,“既然留下,就把你们那点可怜的尊严和幻想都给我扔了!在这里,听话,拼命,活下去。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应和。
“没吃饱饭吗?!听明白了没有?!”赵教官暴喝。
“听明白了!”这一次,声音汇聚成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今日开始,卯时初刻集结,戌时末刻解散。迟到一次,十军棍。无故缺席,除名。训练不力,加练至昏厥。顶撞上官,鞭刑。私下斗殴,双方皆废修为,逐出军营!”
一条条冰冷如铁的规定砸下来,砸得许多人心头发寒。
“现在,全体都有!绕校场,负重二十斤石锁,奔跑五十圈!最后完成的一百人,午膳减半!开始!”
没有任何预热和准备,地狱般的训练直接拉开了序幕。
沉重的石锁压上肩背,粗糙的木柄硌得人生疼。校场一圈约莫两百丈,五十圈便是十里。对于普通人已是极限,对于初入武道的预备役,更是严酷的考验。
沈钧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武神道章》基础篇的运转悄然加速。气血在初成的铁骨间沉稳流动,带来远超同阶的力量和耐力支撑。他步伐稳定,不快不慢,保持着均匀的节奏,混在队伍中段。
一开始,还有人试图抢跑争先,但几圈之后,差距便开始显现。那些根基虚浮、靠药物或取巧突破的,以及部分纯粹来混日子的,很快气喘如牛,步伐踉跄。沈钧则稳步超越了数十人。
高强度的奔跑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烈日逐渐升高,汗水浸透了粗布衣,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留下深色痕迹。不断有人倒下,被旁边巡视的老兵拖到场边,泼上冷水,醒过来后要么被要求继续,要么被记录在册。
沈钧额前也布满汗珠,肩伤处隐隐刺痛,但呼吸依旧绵长,体内气血在奔跑的压力下反而更加活跃,使得他能以相对经济的体力完成奔跑。
最终,他属于第一批完成五十圈的三百人之一。放下石锁时,双腿微微发颤,但立刻以桩功站立调息,快速恢复。他注意到,那赵教官虽然一直站在点将台阴影下,目光却如鹰隼,扫过每一个人的状态。
完成跑步的人被允许短暂休息,领取一碗寡淡的菜粥和两个粗粝的麦饼。沈钧默默吃完,感受着食物化为热流,被《武神道章》高效地吸收转化。
午后,是更加枯燥严酷的队列与基础刀法训练。
“握刀!手腕要稳,手臂要直!刀锋向前,眼神跟着刀尖走!”负责刀法训练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兵,同样筋骨境修为,一招一式刻板到近乎僵硬。
“劈!斩!撩!刺!格!挡!”同样的动作,重复成百上千遍。稍有错误,木制刀鞘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手腕、手臂或背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许多预备役成员叫苦不迭,他们中不少人来自小家族或武馆,学过些花哨的招式,对这种最基础、最枯燥的练习不屑一顾。但在这里,任何多余的花招都是被禁止的。
沈钧却练得一丝不苟。他经历过白石镇的血战,经历过逃亡路上的生死搏杀,深知在真正的厮杀中,最可靠的不是精妙招式,而是千锤百炼的基本功、最简洁高效的杀人技、以及面对死亡时仍能稳定发挥的意志。父亲沈山教他的,镇卫队老兵们传授的,也正是这些。
他本就根基扎实,此刻沉下心来,将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力求发力完美,角度精准,转换流畅。渐渐地,他手中那把制式训练长刀(鬼头刀在入营时已被要求暂存),破空声变得稳定而锐利,与周围杂乱的声音区分开来。
这引起了赵教官的注意。他在巡视时,在沈钧身边停留了片刻,目光落在他稳定到几乎纹丝不动的手腕和精准的刀锋轨迹上,又扫过他肩部衣物下隐约的绷带轮廓,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但很快恢复冰冷,甚至眉头微皱,对着沈钧喝道:“动作太僵!发力只走手臂,腰胯是摆设吗?!再加练三百次劈斩,注意腰马合一!”
这不是夸奖,是更严格的盯防和更高的要求。周围有人投来幸灾乐祸或同情的目光。
沈钧面色不变,沉声应“是”,随即调整姿势,将腰腹和下肢的力量更充分地调动起来,继续挥刀。三百次额外练习下来,他汗出如浆,双臂酸麻,但对力量的整合运用,却有了更深的体会。
训练间隙,沈钧听到旁边几个同期预备役低声交谈,语气轻佻。
“看见没,那个就是沈钧,白石镇来的,据说测试时筋骨境初期,还带着伤。”
“乡下地方出来的,也就力气大点,傻练罢了。你看赵阎王那眼神,明显是盯上他了,以后有他受的。”
“听说他为了带妹妹进城,主动加入的预备役?蠢货,这地方是卖命的地方,带着拖油瓶,死得更快。”
“嘘,小声点……”
沈钧充耳不闻,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慢慢喝下。他谨记着楚星河“谋定后动”的教诲,也清楚自己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处境。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实力和战功,才是这里唯一的硬通货。
傍晚,筋疲力尽的队伍终于迎来了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沈钧坐在营房大通铺的边缘,慢慢活动着酸痛的筋骨,同时竖起耳朵,听几名早来几个月的老兵在角落闲聊。
“……过两天,估计有个‘清理下水道尸鼠’的集体任务,甲字队和丙字队抽签去。”
“又是那脏活儿?恶心不说,那玩意儿爪牙带毒,被挠一下够受的。”
“好歹是丙级任务,战功不多,但胜在安全,人多。总比去城外清理食人花或者巡逻强,那些是真会死人的。”
“战功……唉,就咱们这点饷钱和基础配给,想换点好东西,猴年马月。不拼命接任务,根本别想突破……”
战功。资源。沈钧默默记下这些关键词。他摸了摸怀中那几乎可忽略不计的饷银,想起棚户区的妹妹,想起难民营中眼巴巴盼着他接济的乡亲,更想起自己需要快速变强才能探寻真相、守护重要的责任。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必须尽快获得战功,兑换资源。
夜幕降临,营房内鼾声四起。沈钧盘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没有立刻入睡。他缓缓运转《武神道章》,吸收着今日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细微锤炼效果,同时回忆白天听到的只言片语。
“斩妖司……”
他想起了父亲和楚星河都曾隐约提及的这个机构。那似乎是比城卫军更专业、更强大,专门处理妖魔诡物的特殊部门。如果“归墟教”和那些邪祭之事真的涉及更深秘密,斩妖司或许会有更多线索。
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实力,距离斩妖司还太遥远。眼下的目标,是活过预备役训练,在第一个任务“清理尸鼠”中站稳脚跟,然后,一步步获取战功,提升实力,接近那个可能藏着答案的地方。
窗外,青岚城的灯火在夜色中连绵成片,内城方向更是光华隐隐。这片繁华与强大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暗流与秘密?
沈钧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放回自身气血的搬运与温养上。
路,要一步一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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