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周六凌晨 3:47
地点:市一院5号手术室
无影灯的光冷得像手术刀。
手术已经进行了五个小时十七分钟,但真正关键的步骤,现在才开始。
林砚盯着眼前的心脏——或者说,是曾经是心脏的东西。肿瘤组织像白色的珊瑚,从右心房壁生长出来,爬满了三尖瓣,甚至蔓延到了右心室流出道。这不是普通的心脏黏液瘤,这是原发性心脏肉瘤,恶性,罕见,侵袭性强。
“体外循环还剩多久?”林砚问,声音在口罩下有些闷。
“73分钟。”灌注师盯着计时器,“体温28度,不能再低了。”
73分钟。他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切除所有肉眼可见的肿瘤,重建三尖瓣,同时保证右心室流出道通畅。
“超声刀,高频模式。”林砚伸手。
苏清媛站在他对面。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心脏肿瘤手术,但她的手很稳,递上器械的角度分毫不差。
手术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电刀的滋滋声、吸引器的抽吸声。连巡回护士走动的脚步都放得极轻。
4:05
肿瘤切除开始。
林砚用超声刀贴着正常心肌边缘切下第一刀。肿瘤组织和正常心肌之间的界面并不清晰,像融化的蜡渗进木头里。他必须切除足够多的边缘,以防复发,但又不能切到关键结构。
“这里,”林砚用镊子指着一处,“肿瘤侵犯到房室结区域。如果切得太深,术后会三度房室传导阻滞。”
“要装永久起搏器吗?”一助问。
“尽量不装。”林砚说,“三十二岁,装起搏器意味着终身依赖。”
他换上了显微手术剪,在放大镜下一点点分离。剪刀尖每次只前进一毫米,切下一片薄如纸的组织,然后停下,观察断面——有没有残留的白色瘤组织。
苏清媛负责用冲吸器保持术野清晰。她用生理盐水轻轻冲洗断面,再用最细的吸引头吸走液体。水流不能太大,否则会冲走重要的组织结构;吸引不能太猛,否则会吸住脆弱的心肌。
两人配合得像精密仪器。
4:31
右心房部分的肿瘤切除完毕。林砚把切除的组织放在标本盆里——那是一团不规则的白黄色组织,表面布满血管网,像某种深海生物。
“送冰冻病理。”他说,“确认切缘阴性。”
护士端着标本盆快步离开。手术暂停,所有人都在等病理结果。
这二十分钟格外漫长。
林砚退后一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他看向苏清媛,发现她也正看着他。隔着双层放大镜,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相接。
“你手在抖。”苏清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砚低头看自己的手。确实,指尖有细微的震颤。不是疲劳,是长时间保持极度精细动作后的生理反应。
“控制得住。”他说。
“我知道。”苏清媛说,“但你可以休息一分钟。”
林砚摇摇头。他看向墙上的钟,4:42。时间在流逝。
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拿着病理报告进来。
“冰冻结果:切缘见少量异型细胞,建议扩大切除。”
空气更压抑了。
“扩大多少?”一助问。
“报告没说。”护士的声音很轻。
林砚重新看向心脏。右心房壁已经切除了一大片,如果再扩大,可能就要切到心房与上下腔静脉的连接处——那是极易出血的区域,缝合也极其困难。
“再切三毫米。”林砚说。
“三毫米够吗?”麻醉医生张主任抬头,“病理说的是‘少量’,三毫米可能不够。”
“五毫米风险太大。”林砚拿起手术刀,“先切三毫米,再送冰冻。如果还不够,就……”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知道后半句:就切五毫米,然后承担大出血和传导阻滞的风险。
4:50
第二刀。这一次,林砚切得更慢。刀锋贴着上一次的切缘,像画家在画布上勾勒最细的线条。每一毫米的推进,都伴随着可能切破血管的风险。
苏清媛忽然按住他的手。
“停。”
林砚的手停在空中。
“这里,”苏清媛用另一只手的镊子指着一个点,“看到颜色差异了吗?这个区域,心肌颜色比旁边深一点。”
林砚凑近看。在无影灯下,那个区域确实呈现暗红色,而周围是正常的粉红色。
“可能是血管丛。”他说。
“也可能是肿瘤血供更丰富的区域。”苏清媛说,“如果这里是肿瘤的营养血管集中区,那么从这里开始切,可能更容易找到边界。”
这个判断很大胆。心脏外科医生很少让急诊医生指导切除范围。
但林砚只犹豫了一秒。
“好。”他说,“从这里开始。”
他改变方向,从苏清媛指出的那个点下刀。这一次,刀锋遇到的阻力明显不同——不再是那种坚韧的心肌感,而是更脆、更易分离的组织。
切下第一片,断面在放大镜下清晰可见:肿瘤组织和正常心肌之间,终于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灰白色的分界线。
“找到了。”一助低声说。
林砚没有放松。他沿着这条分界线继续切割,像拆解一个精巧的炸弹。每一刀都必须精确,不能偏离分界线哪怕0.1毫米。
苏清媛的冲吸器始终跟随着他的刀锋。她预判着他需要冲洗的每个瞬间,预判着他需要吸引的每个角度。有时候,她甚至在他抬手之前,就已经调整好了吸引头的位置。
这种默契,超越了常规的手术团队配合。它建立在无数次生死抢救中培养出的直觉上,建立在共享的医学语言和对生命的同等敬畏上。
5:27
右心房部分终于切除干净。第二次冰冻病理回报:切缘阴性。
手术室里第一次响起轻微的呼气声——不是放松,只是短暂的、克制的释然。
但战斗才进行到一半。
“三尖瓣重建。”林砚说,“给我人工瓣膜,25号。”
人工瓣膜是机械瓣,钛合金材质,在无影灯下闪着冷硬的光。林砚需要把被肿瘤破坏的三尖瓣全部切除,然后将这个人工瓣膜缝合在瓣环上。
缝合的顺序很关键:先缝三个定位点,确定瓣膜位置绝对居中,然后依次缝合其余部分。每一针都必须穿过瓣环全层,但不能穿透心房壁;针距必须完全相等,否则会导致瓣膜关闭不全。
林砚缝第一针时,手术室里的气氛重新紧绷起来。
6:03
就在缝合进行到三分之二时,监护仪忽然发出尖锐的警报。
“室颤!”麻醉医生喊。
心脏在胸腔里乱颤,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机械瓣膜还没完全固定,如果现在除颤,电击可能导致缝合线崩开。
“等等。”林砚的手没有停,“给我三十秒。”
“血氧在掉!”
“我知道。”
林砚继续缝合。他的手速明显加快了,但每一针依然精准。针尖穿过组织,拉线,打结,剪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
苏清媛盯着监护仪。血氧饱和度从98%掉到92%,再到89%……
“林砚。”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静,“85%了。”
“还有五针。”
“四针。”
“三针。”
当林砚剪断最后一针缝线时,血氧已经掉到81%。
“现在!”他说。
除颤电极板贴上心脏。200焦耳。
心脏弹起,落下。
恢复窦性心律。
血压回升,血氧慢慢爬回90%以上。
手术室里没有人说话。刚才那两分钟,像两个小时一样漫长。
林砚的手终于开始明显颤抖。不是细微的,是肉眼可见的、无法控制的震颤。
“你休息。”苏清媛说,“剩下的我来。”
她没等他同意,已经接过持针器,开始缝合右心室流出道——那是肿瘤侵犯的最后一个区域。
林砚退后一步。他没有离开手术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苏清媛操作。
她的手法和他不一样——更果断,更直接,但同样精准。急诊科出身的她,做任何操作都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利落感。针脚不如林砚的细腻,但绝对牢固,每一针都深深锚定在健康组织上。
“你跟谁学的缝心脏?”林砚忽然问。
“没人教。”苏清媛头也不抬,“看你们缝多了,自然就会了。原理都一样:对合整齐,张力适中,血运良好。”
很简单的三原则。但要做到,需要成千上万次的练习。
6:48
最后一片肿瘤切除。右心室流出道重建完成。
“准备复温,心脏复跳。”林砚重新站回主刀位置。
苏清媛退到他身侧。她的额头全是汗,手术帽的边缘湿透了。
体外循环机开始给血液加温。患者的体温从28度慢慢回升。
“复跳准备。”
主动脉阻断钳松开。血液重新流入冠状动脉。
所有人都盯着那颗心脏。
一秒,两秒,三秒……
心脏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开始规律地、有力地收缩。
咚。咚。咚。
成功了。
但压抑的气氛没有散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心脏肉瘤的预后极差。即使手术切除干净,复发率依然高达70%。这个三十二岁的患者,可能只有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
7:20
关胸结束。患者被送往ICU。
林砚和苏清媛最后离开手术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发出稳定的白光。
两人靠在墙上,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林砚开口:“刚才室颤的时候,你数血氧下降的速度,是为了帮我计时?”
“嗯。”苏清媛说,“我知道你需要精确的时间概念。说百分比,比说‘快点’有用。”
确实。在那种情况下,“85%”比“患者快不行了”更能让他保持冷静。
“谢谢。”林砚说。
“不客气。”
他们继续沉默。走廊尽头,晨光开始透过高窗渗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淡青色的光影。
“那个患者,”苏清媛忽然说,“血液样本我留了。如果椅子里的化学物质真的会影响细胞突变……”
“那他就是又一个受害者。”林砚接上她的话。
“而且可能不是最后一个。”苏清媛转头看他,“林砚,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林砚点头。他站直身体,肩膀的酸痛此刻才真正袭来。
“下周二,疾控中心取样。”他说,“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更多临床证据。”
“我有两个怀疑病例。”苏清媛也站直了,“一个是淋巴瘤,一个是急性髓系白血病。他们都在发病前去过社区医院。”
“血液病……”
“对。如果有机磷化合物真的有遗传毒性,那么血液系统可能首当其冲。”
两人并肩走向更衣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在更衣室门口,苏清媛停下脚步。
“你下午还有手术吗?”
“一台二尖瓣修复,择期的。”林砚说,“你呢?”
“我下夜班。”苏清媛说,“但会在医院,整理那些病例资料。”
“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苏清媛推开门,“你做完手术,如果还有精力,可以来找我。资料在我办公室。”
她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说“病历在护士站”一样。
但林砚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同事邀请。
“好。”他说。
更衣室的门关上。林砚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自己的更衣室。
晨光越来越亮,医院开始苏醒。
但手术室里五个小时的压抑,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依然包裹着他。
他想起那颗被肿瘤蚕食的心脏。
想起苏清媛说“85%了”时平静的声音。
想起他们可能正在面对一个比疾病更可怕的东西——一个隐藏在日常生活里,正在无声伤害无数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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