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内殿,因着多了个娇气的小姑娘,气氛较之往日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原本冷冰冰、透着肃杀之气的帝王寝居,如今那宽大的龙榻之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
一个是绣着金龙腾云的明黄软枕,另一个则是那个洗得发白、绣着歪歪扭扭鸳鸯(也可能是野鸭)的旧枕头。
两者摆在一处,怎么看怎么违和,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亲昵。
李玉带着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将姝懿那个寒酸的包袱皮和装满私房钱的小木匣子安置在多宝阁的最下层——生怕那木匣子太沉,压坏了上面的古董花瓶。
“都退下吧。”
褚临将怀里的人放在龙榻上,挥退了众人。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头的暑气与窥探的视线。
姝懿一沾着床,立刻像只回了窝的小松鼠,手脚并用地爬到床里侧,抱着自己的旧枕头不撒手。
“过来。”
褚临站在床边,正在解腕间的护腕。
他今日穿的是便于行动的骑射服,袖口收紧,勾勒出紧实有力的小臂线条。
姝懿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不是说要当御前侍墨?”
褚临将护腕随手扔在一旁的矮几上,挑眉看她,“怎么,还要朕请你去研墨不成?”
姝懿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光着的脚丫子,又看了看从内殿到御书房那几步路的距离,小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可是陛下,我脚疼——”
她软着嗓子撒娇,企图蒙混过关,“而且我也不会研墨呀,万一洒了,弄脏了奏折怎么办?”
褚临看着她那副赖在床上不肯动的懒样,气笑了。
“不会就学。脚疼?”
他目光在她那只涂了药膏的脚踝上扫了一圈,“刚才抱你回来的时候不是挺精神的?这会儿就疼了?”
姝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哼唧:“就是疼呀——”
褚临没说话,转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衣柜前。
不多时,他手里拿了一双明黄色的软底丝履走了过来。
那并非女子的绣鞋,而是他在寝殿内穿的便鞋。
虽大了些,但胜在底子极软,是用千层云锦纳的底,踩上去如履平地。
他在床边坐下,大掌一伸,握住姝懿的脚踝将人拖了过来。
“穿上。”
他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不粗暴地将那只大大的鞋子套在她的小脚上。
姝懿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像是小船一样的大鞋子,有些傻眼。
她晃了晃脚,那鞋子松松垮垮的,却意外的舒服。
“大是大了点,先凑合着。”
褚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了那副冷淡的帝王模样,“下来,跟朕去书房。”
姝懿见躲不过去,只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
她穿着褚临的鞋子,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提着脚,生怕鞋子掉了。
褚临走在前面,听到身后的动静,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特意放慢了脚步。
……
御书房内,墨香四溢。
褚临端坐在御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而新上任的“御前侍墨”姝懿,正苦大仇深地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块墨锭,在砚台里慢吞吞地转圈。
研墨是个精细活儿,讲究手腕用力,轻重缓急皆有章法。
可姝懿哪里懂这些?
她只觉得这墨锭死沉死沉的,手腕酸得要命。
才磨了一会儿,她就开始走神,目光在殿内四处乱瞟。
一会儿看看博古架上的玉如意,一会儿盯着窗外飞过的麻雀,最后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案几上的一盘水晶葡萄上。
那葡萄颗颗饱满,挂着晶莹的水珠,紫得诱人。
“咕咚。”
姝懿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
安静的御书房内,这一声吞咽声虽小,却也没能逃过褚临的耳朵。
他手中的朱笔未停,头也不抬地淡声道:“想吃?”
姝懿吓了一跳,手一抖,墨汁溅出来几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袖上,晕开几朵墨梅。
“没、没有……”她慌忙否认,心虚地低下头,继续跟砚台较劲。
褚临轻嗤一声。
他搁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
“过来。”他招手。
姝懿犹豫了一下,还是挪着步子蹭了过去,那双大鞋子在金砖地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陛下……”
她站在案前,手里还捏着那块墨锭,手上沾了黑乎乎的墨迹,像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小花猫。
褚临看着她这副狼狈又可笑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伸手,从一旁的盘子里摘了一颗葡萄。
并非自己吃,而是递到了她嘴边。
“张嘴。”
姝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开嘴。
冰凉清甜的葡萄入口,瞬间抚平了她心里的燥热和手腕的酸痛。
“甜吗?”
褚临问,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柔软的唇瓣。
“甜!”
姝懿眼睛亮晶晶地点头,腮帮子鼓鼓的,像极了某种护食的小动物。
褚临眸色微暗。
他没再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一颗接一颗地喂她。
姝懿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陛下似乎并不介意,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投喂。
甚至在吃完一颗后,还会主动张开嘴,眼巴巴地等着下一颗。
一来二去,一盘葡萄竟见了底。
“饱了?”
褚临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嘴。
“饱了。”
姝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原本就不怎么想干活的心思更是飞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饱了,那就干活。”
褚临将她拉到身边,并未让她再去研墨,而是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是的,就在那张象征着皇权的龙椅之上。
姝懿吓得浑身僵硬:“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
褚临一只手扣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重新拿起朱笔。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呼吸间全是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奶香味。
“你不是说不会研墨吗?”
他低声道,声音有些懒洋洋的,“那就给朕当个靠枕。若是敢乱动,朕就把你扔下去。”
姝懿:“……”
她堂堂一个大活人,竟然沦落到当靠枕的地步?
可是……靠枕好像比研墨轻松多了?
不仅不用站着,还能坐着,而且这人肉坐垫还挺暖和的……
姝懿那点小小的抗议瞬间烟消云散。
她乖乖地窝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褚临批阅奏折的速度并未因怀里多了个人而减慢,反而因为心情舒畅,效率高了许多。
只是每当他遇到什么烦心事,眉头微蹙时,怀里的小东西就会像是有感应一般,在他颈窝里蹭一蹭,软乎乎的。
那点烦躁便奇迹般地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姝懿又睡着了。
她手里还攥着那块没放下的墨锭,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彻底歪在褚临的臂弯里。
黑色的墨汁蹭到了褚临明黄色的奏折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黑印。
那是一份极其重要的边关急报。
李玉进来送茶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毁坏奏折!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然而,褚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道墨痕,并未发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走姝懿手中的墨锭,用帕子擦净她的手,然后拿起朱笔,在那道墨痕旁边极其自然地批注了一行字。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那道墨痕不是什么污渍,而是这奏折上原本就有的花纹。
“万岁爷……”
李玉压低声音,指了指那奏折。
褚临抬眸,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姑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无妨。”
他轻声道,“不过是毁了一份折子,朕还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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