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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门开了一条缝,楼道里昏黄的光线和陈卫国那张温和但带着公事公办意味的脸,一起涌了进来。他身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表情严肃的厂保卫科李干事,像一尊沉默的门神,让这寻常的拜访,凭空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带着体制内特有疏离感的份量。

林桂兰显然愣住了,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愕和不安。厂技术科?找她?还找唐唐?了解情况?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她瞬间想到了很多不好的可能——是不是建国在南方出了什么事?还是厂里又有什么关于下岗的传言牵连到了她们家?又或者……是因为昨天隔壁老张家那场讨债风波?

“陈……陈科长?李干事?快请进,屋里窄,别嫌弃。”她很快反应过来,侧身让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飞快地扫过陈卫国手中那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和李干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陈卫国笑着点点头,迈步进屋,李干事紧随其后,顺手带上了门。屋子本就不大,一下子进来两个成年男人,更显得逼仄。陈卫国的目光在屋里迅速扫过——干净但陈旧的家具,糊着发黄报纸的墙壁,窗台上两盆半死不活的绿植,炉子上坐着冒着热气的水壶,以及,坐在小凳子上、正抬头望过来的男孩,和他面前桌上那台敞着后盖、露出杂乱内脏、正发出微弱而嘈杂广播声的破旧收音机。

他的目光在那台收音机上多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转向林桂兰:“林同志,冒昧打扰了。这位就是方唐小朋友吧?”

“是,是我儿子,方唐。”林桂兰连忙应道,拉过一张略稳当些的椅子,“陈科长,您坐。唐唐,叫陈叔叔,李叔叔。”

“陈叔叔好,李叔叔好。”方唐从凳子上站起来,依言叫人,声音清晰,带着孩童的稚嫩,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平静地迎上陈卫国的目光,没有普通孩子见到陌生大人(尤其是带着“官方”意味的陌生人)时常见的畏缩或好奇。

“嗯,方唐小朋友,你好。”陈卫国在椅子上坐下,将公文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姿态放松,语气更加温和,“别紧张,我们今天来,就是随便聊聊,了解点情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再次瞟向那台收音机,笑道,“刚才在楼道里,就听见有广播声,是这台机子?声音挺……有年代感的。”

林桂兰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和这收音机有关?是铁蛋那小子捣鼓出来的事,惹了什么麻烦?她连忙解释:“是邻居家孩子拿来玩的破收音机,早就坏了,俩孩子瞎鼓捣,也不知怎么又弄出点声音,吵着人了是吧?我这就让他们关了。”说着就要去关收音机。

“不用不用,开着挺好,挺热闹。”陈卫国摆摆手,示意无妨,他看向方唐,饶有兴致地问,“方唐,这收音机,是你和小朋友一起修的?”

方唐心头微紧。来了。他早就料到,收音机“复活”的事,加上之前刘婶家炉子的事,可能会引起一些注意。但他没想到,注意会来自厂技术科这种“正式”单位。而且,这位陈科长看起来态度和蔼,但问话的切入点,却直接指向了关键。

他不能表现得太成熟,也不能撒谎。最佳策略,依然是“孩童的碰巧”加上“有限的观察”。

“是铁蛋修的。”方唐指了指对门方向,先把主要“责任人”撇清,然后才用带着点不确定和回忆的语气说,“就是……铁蛋把它拆开了,我看里面有些小疙瘩,颜色黑黑的,好像锈了,就让他用铅笔划了划……还接了根铜丝到窗户上。然后……它就响了。”他说的都是事实,只是隐去了自己“看”到“紊乱区域”的关键一步,将之归结为“看到锈了”的普通观察。

“哦?看到锈了,就想到了用铅笔划?”陈卫国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感兴趣,“为什么是铅笔?谁告诉你的?”

“以前……好像听我爸说过,铅笔芯能导电,有时候接触不好可以试试。”方唐把理由推到不在场的父亲身上,这很合理,父亲是工人,懂点电工常识很正常。

“你爸爸是方建国同志吧?在南方学手艺?”陈卫国显然来之前做过功课。

“嗯。”方唐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陈卫国笑了笑,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话锋一转,“那刘淑芬同志——就是你刘奶奶家——的炉子,年前不旺了,也是你帮忙‘看’出来的?”

这个问题更直接了。林桂兰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方唐却能感觉到,陈卫国问这话时,语气里好奇多于质询,李干事也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更像是一种陪同和见证,而非施压。

“我就是……瞎说的。”方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小了些,更像一个被大人问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孩子,“刘奶奶家炉子不旺,我看那个小铁片(风门)好像动不了,就说是不是卡住了……还看到有鸟往烟囱方向飞,就说是不是烟囱堵了……铁蛋他爸以前好像从下面掏过炉子,我就说要不要试试……都是瞎说的,碰巧了。”

他将两件事都归结为“观察”加“联想”加“听说”,最后归于“运气”。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一个观察力比较敏锐、又恰好听过些大人闲聊的孩子,是完全可能凑巧指出问题的。

陈卫国听完,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上的公文包,若有所思。他没有立刻表示相信或不信,而是换了个话题:“方唐,听说你在子弟小学上学前班?喜欢上学吗?”

“喜欢。”方唐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喜欢学什么?数学?语文?还是……喜欢拆东西?”陈卫国带着笑意问,目光扫过桌上的收音机残骸。

“都还行。”方唐含糊道,然后补充了一句,“喜欢看书。”他指了指枕头边王奶奶送的那两本旧词典。

“喜欢看书好,看书长知识。”陈卫国赞许地点点头,忽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纸。不是文件,而是……图纸?

方唐眼尖,瞥见那似乎是某种机械的简化结构图,线条规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他对这个时代的机械制图不熟悉,但大致能看出,画的似乎是某种有传动轴、齿轮和复杂箱体的设备。

陈卫国将图纸在膝盖上摊开,指着图纸上一个用红铅笔圈出来的部位,那是一个连接着几根传动杆、结构略显复杂的齿轮箱。他抬头看向方唐,语气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方唐,叔叔这儿有张图,是厂里一台设备上的一个小部件。这台设备最近出了点问题,运行起来有杂音,震动也大,我们查了半天,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这个齿轮箱上,但拆开看,齿轮好像又没什么明显磨损,装配也符合标准。叔叔就是想问问你,以你小孩子的眼光看看,这张图,这个画圈的地方,有没有让你觉得……‘别扭’?或者‘不对劲’的地方?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说错了也没关系。”

林桂兰听得懵了。厂里设备出了问题,技术科的科长,拿着图纸,来问她五岁的儿子哪里“别扭”?这……这简直荒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李干事一个轻微的眼神止住了。李干事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插话。

方唐的心脏,在陈卫国拿出图纸、说出那番话时,就猛地一沉。果然!不是偶然!这位陈科长,是冲着他那种“异常”的观察力,或者说,解决“问题”的“直觉”来的!刘婶的炉子,破收音机,这两件看似小事,却因为发生在相对封闭的筒子楼环境里,加上铁蛋那张大嘴巴,恐怕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而这位技术科长,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并且……上了心!

他让自己看机械图纸?一个五岁孩子,懂什么机械图纸?这分明是一个测试!一个极其巧妙,又不会引起太大反弹的测试!如果他只是个普通孩子,自然会一脸茫然,或者说些幼稚可笑的话。但如果他真有什么“特别”……陈卫国在观察他的反应,他看图的“感觉”!

怎么办?看,还是不看?

看,就有可能暴露更多。不看,或者胡乱说,可能会让陈卫国失望离开,但也可能让他更加怀疑,甚至用其他方式探究。

电光石火间,方唐做出了决定。看!但必须控制在“孩童直觉”的范围内!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专业”或“确定”的判断,只能给出模糊的、基于“图形感觉”的“别扭”之处。而且,要借助玄黄鉴的能力吗?刚才观察收音机消耗巨大,残片还在“沉寂”,强行使用风险太高。或许……可以只用最基本的“观察”,结合图纸本身?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属于孩子的好奇和一丝为难:“陈叔叔,这图……我看不懂。好多线。”

“没关系,不用看懂,你就看这个圈起来的地方,这些线条,这个形状,有没有让你觉得哪里画得‘不顺眼’?或者,如果你来画,会不会想在哪里改一笔?”陈卫国耐心地引导,语气充满了鼓励,仿佛真的只是在做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

方唐“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挪过去,凑到图纸前,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图纸很复杂,但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在红圈标注的那个齿轮箱结构上。他回忆着之前“观察”物品时的感觉,不是动用能力,而是尝试用那种更“本质”的视角,去“感受”图纸上线条所代表的那个实际部件的“结构”是否“和谐”。

齿轮,传动杆,箱体,连接点……他凭借着重生前那点可怜的机械常识和这些天对“结构”、“节点”的模糊理解,默默地在心中构建着这个齿轮箱的三维形态,想象着它们如何啮合,如何传递动力。哪里是受力点?哪里是可能产生应力集中的地方?装配间隙是否可能存在微小的不均衡?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小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真的在努力思考。陈卫国和李干事都屏息看着,林桂兰更是紧张得手心出汗。

半晌,方唐伸出小手指,指尖在图纸红圈范围内,虚虚地划了几个地方。那是他基于对“结构”的直觉,认为可能比较“脆弱”或容易“别扭”的位置——比如两个齿轮啮合区域的侧方,一根传动杆与箱体连接处的根部,还有一个用来固定某个小部件的、看似不起眼的螺丝孔附近。

“这里,”他指着齿轮啮合区侧方一个画有剖面线、表示是实心块的地方,那里线条密集,显得很“堵”,“好像……太挤了?会不会转不开?”

他又指着那根传动杆根部与箱体的连接处,那里图纸上用虚线表示了一个应该是加固筋的结构,但线条画得有些生硬,“这里,这根线,拐弯拐得好急……会不会容易断?”

最后,他指了指那个螺丝孔附近,那里是几条不同方向线条的交汇点,“这里,好多线碰到一起了……会不会打架?”

他的用词完全是孩童式的,天真,甚至有些可笑。“太挤”、“拐弯急”、“线打架”,这根本不是技术术语。但陈卫国听着,看着方唐指出的那几个位置,镜片后的眼睛,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甚至闪过一丝震惊!

方唐指出的这三个地方,尤其是前两个,恰恰是他们技术科内部讨论时,几个老技术员根据经验,怀疑可能存在“设计瑕疵”或“装配应力”的地方!只是因为设备是进口的,图纸权威,他们不敢轻易下定论,更无法说服厂里下决心停产大拆去验证。而第三个螺丝孔交汇点,则是他们之前忽略的一个细节,但经方唐这么一说,仔细看去,那里的结构设计,在受力传递上,似乎确实存在一点不合理的应力集中可能!

一个五岁的孩子,仅仅凭一张他根本不可能看懂的复杂图纸,和几句孩童的“直觉”,就点出了他们一群专业技术人员争论、摸索了许久才隐约察觉到的、最关键的几个疑点!

这已经不是“运气”或“观察力敏锐”能解释的了!这简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结构”和“力学”的诡异直觉!

陈卫国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容,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抑制不住的激动:“方唐,你指的这些地方……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谢谢你啊,帮了叔叔大忙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收好,放回公文包,然后站起身,对依旧有些发懵的林桂兰说:“林同志,您别担心,我们就是随便聊聊。方唐小朋友很聪明,观察力也很特别,这是好事。厂里最近确实有台进口设备有点小麻烦,方唐的话给了我一点……启发。非常感谢。”

他又转向方唐,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方唐,以后如果还‘觉得’什么东西‘别扭’,或者‘看’到什么有趣的问题,可以让你妈妈带你来厂里技术科找我,或者告诉李叔叔也行。叔叔那里,还有很多有趣的‘图’和‘东西’呢。说不定,你还能帮上更大的忙。”

说完,他站起身,对李干事点了点头。李干事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看向方唐的眼神,也少了几分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两人告辞离开。门关上,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那台破收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滋啦滋啦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人声。

林桂兰慢慢走到桌边,关掉了收音机。嘈杂声消失,屋里顿时安静得让人心慌。她转过身,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儿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有无数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她只是走过去,将方唐轻轻搂进怀里,手臂有些发抖。

“唐唐……”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后怕和浓浓的困惑,“那个陈科长……他……他什么意思?厂里机器坏了,找你干嘛?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瞎说的,对不对?”

方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油烟味,闷声说:“嗯,我瞎说的。那图我哪看得懂。就是觉得那几条线画得不好看。”

他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搂着他的手臂依旧很紧。

“以后……可不敢再瞎说了,听见没?”林桂兰的声音里带着恳求,“那些是厂里的大事,咱们小老百姓,掺和不起。万一说错了,惹了麻烦怎么办?”

“嗯,我知道了,妈。”方唐乖乖应道。

他知道,母亲是在害怕。害怕这超出常理的事情,会打破眼下勉强维持的平静,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危险。他也害怕。陈卫国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探究眼神,李干事沉默的审视,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但与此同时,他心底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抑制的悸动。那是……一种被“看到”、被“需要”的感觉?尽管是以一种他必须极力隐藏真实原因的方式。陈卫国最后那句话,“还有很多有趣的‘图’和‘东西’”,像是一把钥匙,隐约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利用这身“异常”来为家庭、甚至为自己做点什么的……“途径”?

虽然这途径布满荆棘,风险莫测。

那天晚上,林桂兰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方唐也失眠了。他悄悄摸着胸口的玄黄鉴残片,它依旧沉寂,带着消耗后的“虚弱”,但那种微弱的、与桃木坠贴合的温润感,似乎比白天清晰了一点点,仿佛在缓慢地恢复。

他又想起陈卫国图纸上那个红圈,想起自己指出的那几个“别扭”的地方。如果……如果他当时有能力,用玄黄鉴的“视野”去看那个实际的齿轮箱,会不会“看”到更具体、更清晰的“问题”?那种“紊乱”或“阻滞”的感觉,是否会出现在那些“别扭”的节点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他知道这很危险,但他无法控制地去想。如果……如果他真的能“看”到,并且能用某种方式“指出来”……

窗外的月色很好,清冷的银辉透过不太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远处,火车汽笛的长鸣撕破夜的寂静,悠长而苍凉,仿佛在预告着远方不可知的旅程,与脚下这既定的轨道,终将在某个未知的岔路口,交汇,或分离。

方唐闭上眼睛,将桃木坠和玄黄鉴残片一起握在掌心。父亲的桃木,洪荒的残片,母亲的担忧,科长的探究……无数条线在黑暗中缠绕、延伸。

他隐约感觉到,某种平衡,正在被打破。一扇他既期待又恐惧的门,已经被一只来自“体制”内的、温和而有力的手,悄然推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之外,是更广阔、也更叵测的天地。而他,这个手握秘密、眼中藏着另一个世界微光的孩子,将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在门缝透进的光与影中,小心翼翼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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