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中心遗址的铁丝网在午后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震颤。
林启和沈槐趴在距离遗址两百米外的一栋废弃水塔顶部,通过望远镜观察着那片被遗弃了十五年的建筑群。中心的主楼是一栋五层灰白色建筑,外墙上布满了爬山虎枯死后留下的黑色脉络,像某种巨大生物坏死的血管。窗户大多破碎,空洞的窗框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正门有动静。”沈槐压低声音。
林启调整望远镜焦距。遗址的正门——一道锈蚀的旋转栅栏——周围,有五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影在活动。他们不是在巡逻,而是在……布置设备。地面上已经架起了三台锥形装置,顶端闪烁着幽蓝的指示灯。
“频谱干扰塔。”沈槐认出那些设备,“专门用来压制神经信号。清道夫在建立封锁圈。”她看了一眼个人终端,“阿隆和志明那边也报告发现了干扰塔,前两个锚点位置都被封锁了。这不是巧合——他们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监听器。”林启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我的思维暴露了计划。”
“不只是你的。”沈槐表情严峻,“老K可能也在审讯中泄露了什么。但重点是,他们如此迅速地封锁所有锚点,说明这些地点确实有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的东西。”她收起望远镜,“我们得在干扰塔完全启动前进去。一旦频谱干扰覆盖整个区域,任何神经信号——包括你接收的那些——都会被压制。”
“怎么进?正门被守住了。”
沈槐指向遗址西侧:“那里有个旧通风管道入口,十五年前测试中心还在使用时,是紧急排风通道。管道直径八十厘米,成年人可以爬进去。我两年前勘察过,应该还能用。”
“你知道的挺多。”
“因为‘醒脑会’一直怀疑测试中心隐藏着神经织网的早期秘密。”沈槐开始收拾装备,“十五年前的关闭公告很含糊,只说‘技术调整需求’。但我们收集到的碎片信息显示,这里发生过大规模实验事故,至少三十名志愿者‘永久性神经损伤’。他们的档案全被加密,亲属得到的只有抚恤金和一句‘为科技进步做出贡献’。”
两人从水塔背面爬下,借着建筑物阴影的掩护,快速穿过遗址外围的荒地。地面布满碎玻璃和生锈的金属零件,每一步都要小心。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像是化学试剂和有机物腐败混合的气味。
通风管道的入口掩藏在一丛茂密的野草后,金属格栅已经锈穿了一半。沈槐用液压剪钳断剩下的连接件,掀开格栅,露出一条向下倾斜的黑暗管道。
“我先下。”她戴上头灯,将装备包背在胸前,手脚并用地爬进管道。
林启紧随其后。
管道内壁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黑色物质,触感像凝固的油脂。空气沉闷,混杂着铁锈和霉菌的味道。头灯的光束在弯曲的管道内壁上来回晃动,照亮偶尔窜过的蟑螂和不知名的黑色昆虫。
爬了大约二十米,管道转为水平,前方出现光亮。出口到了。
沈槐先探头观察,然后整个身体钻了出去。林启跟上,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地下空间里。
这里曾经是测试中心的地下设备层。天花板高达五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桥架。墙壁上固定着老式的配电箱和控制面板,指示灯早已熄灭,玻璃表盘布满裂纹。地面铺着防静电环氧地坪,但已经起皮、剥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混凝土。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
那里整齐排列着二十几个圆柱形容器,每个都有两米高,直径一米,由厚重的强化玻璃制成。容器内部充满浑浊的淡黄色液体,液体中悬浮着——
人影。
林启的呼吸停滞了。
他走近最近的一个容器。玻璃内壁结着水垢和藻类,但依然能看清里面悬浮的人:男性,约三十岁,全身赤裸,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得像在沉睡。他的口鼻连接着呼吸软管,身体上贴满了电极片,导线向上延伸,消失在容器顶部的接口板里。
但这不是最诡异的。
诡异的是这个人的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半透明的晶体。晶体从四肢末端开始生长,已经覆盖了手掌、脚掌,正向躯干蔓延。在头灯照射下,晶体折射出五彩的光晕,像某种诡异的珠宝甲胄。
“这是什么?”林启的声音干涩。
“早期神经织网实验的志愿者。”沈槐走到另一个容器前,用手擦去玻璃上的污垢,“或者说,牺牲品。”她指着容器侧面的铭牌,上面有模糊的字迹:
对象编号:TC-14
实验协议:长期同步稳定性测试
状态:晶体化(第二阶段)
备注:意识活动衰减至阈值以下,维持生命体征仅限研究需求
“晶体化?”林启重复这个词。
“神经织网最初版本的副作用之一。”沈槐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为了达到最大程度的神经同步,早期植入体使用了一种基于硅基纳米管的生物接口。但这种接口会与人体神经末梢发生‘共生结晶’——硅元素逐渐取代碳基组织,将活体组织转化为半有机半无机的混合态。”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控制台前,尝试启动。屏幕闪了几下,居然亮了起来——虽然大部分数据损坏,但基础日志还能读取。
“记录显示,晶体化过程不可逆。”沈槐滚动着残缺的日志,“一旦开始,受试者会逐渐失去自主神经功能,最终全身僵化,成为‘活体晶雕’。但他们的意识……理论上还在。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无法移动、无法表达的身体里。”
林启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容器里那些被晶体包裹的人体,想象着他们的意识在透明的牢笼中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保留他们?”
“研究价值。”沈槐关掉屏幕,“晶体化人体是完美的神经信号放大器。他们的神经网络被硅晶体重构后,对特定频段的神经波有极高的共振响应。系统可能一直在远程读取他们的脑波,作为校准基准。”
她突然停顿,侧耳倾听。
“什么声音?”
林启也听到了。一种极轻微的、像无数细小铃铛同时震动的嗡鸣声。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
两人循声走去,穿过容器阵列,来到地下室的另一端。这里有一扇厚重的气密门,门上的观察窗玻璃已经碎裂。嗡鸣声就是从门后传来的。
沈槐试着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缓缓打开了。
门后的空间更大,是一个半圆形的实验大厅。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操作台,周围环绕着十几面破损的显示屏。地面上散落着纸质文件、破碎的玻璃器皿和翻倒的椅子,仿佛这里的人是在极度仓促中撤离的。
但真正让林启屏住呼吸的,是大厅正中央那个东西。
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圆形基座,基座表面覆盖着复杂的电路蚀刻。基座上方,悬浮着一个发光的球体。
球体直径约两米,表面不是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的光点构成,像银河系的微缩模型。光点不断闪烁、移动、重组,形成复杂的图案。那些嗡鸣声,就是光点振动发出的。
而在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
“全息意识存储阵列。”沈槐的声音带着敬畏,“这技术只在理论论文里出现过。将人类意识数字化后,存储在动态光子矩阵中,理论上可以实现永久保存和交互。”
“里面是谁?”
沈槐走近基座,查看侧面的控制面板。屏幕居然还在运行,显示着一串滚动状态:
意识体ID:TC-01(首席志愿者)
存储时长:15年7个月03天
意识完整性:41.3%(持续衰减)
交互协议:静默(最后活跃时间:纪元2147年8月15日)
2147年8月15日。
苏漓出事的日子。
“这个意识体在苏漓事故那天,最后一次活跃。”林启走到基座前,看着球体内那个模糊的人形,“有访问日志吗?”
沈槐调出日志记录。大部分条目已损坏,但2147年8月15日附近的记录还保留着碎片:
【15:05:33】外部连接请求(来源:神经同步研究所,协议:彼岸花-v3)
【15:05:47】连接建立。数据流开始传输
【15:06:12】检测到异常拓扑特征(类别:未定义)
【15:06:31】意识体TC-01活动激增,共振系数突破阈值
【15:06:49】连接中断(原因:源端信号消失)
【15:07:01】意识体TC-01进入静默状态,至今未恢复
林启盯着那些时间戳。每一个都和苏漓事故的节点吻合。
“TC-01在和苏漓连接。”他梳理着逻辑,“通过‘彼岸花’协议,苏漓的意识访问了这个存储阵列。然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接会中断?”
沈槐继续翻阅日志,找到了更早的记录。
【纪元2135年3月12日】TC-01(本名:陈远,男,42岁,前理论物理学家)自愿参与‘永恒意识’项目,成为首位全数字化意识体。
【2138年11月7日】TC-01报告‘感知到非本地信号’,描述为‘来自高维空间的低语’。
【2145年6月3日】TC-01的拓扑神经网络自发进化,开始产生无法解析的波动模式。研究人员将其标记为‘彼岸回响’现象。
【2147年1月19日】神经同步研究所苏漓博士申请访问TC-01,研究其‘彼岸回响’特征,用于完善‘彼岸花’项目。
“所以苏漓不是凭空想出‘彼岸’理论的。”林启说,“她是基于TC-01的现象进行研究。TC-01就像一个……天线,接收到了来自高维空间的信号。”
“而且他在苏漓事故那天,试图和她建立深度连接。”沈槐指着最后几条记录,“看这里,连接中断前的0.3秒,TC-01的意识完整性从87%骤降至41%。他把自己超过一半的意识数据,通过连接通道传输给了苏漓。”
“传输给了她?为什么?”
沈槐调出另一份文件:一份十五年前的实验事故报告。
【纪元2135年12月7日,‘蜂群崩溃症’首次爆发。
症状:大规模神经同步紊乱,患者出现集体幻觉、记忆混淆、意识边界溶解。
传播方式:通过神经织网早期频段(已废弃)进行共振感染。
感染人数:新京市首月超过三千人。
应对措施:紧急启动‘沉默协议’原型,强制隔离感染者神经活动。
最终方案:将重度感染者意识数字化,存储在测试中心阵列(即TC系列),避免意识扩散污染群体神经网络。】
“蜂群崩溃症……”林启想起在系统坟场里看到的那些档案,“那些被‘校准’的异常者,他们感染的其实是这种病?”
“不完全一样。”沈槐说,“蜂群崩溃症是第一代神经织网的技术缺陷导致的。但净化派从中看到了‘机会’——如果能够人为诱导类似的症状,然后以‘治疗’为名实施更强的神经控制呢?于是他们改良了病原体,创造出一种可控的‘准蜂群状态’,用来测试各种抑制和改造协议。”
她指向那些装满晶体化人体的容器:“这些人就是早期测试的产物。TC-01更特殊,他是首个完全数字化成功的意识体,但也因此成为了一个……通道。一个连接现实世界和‘彼岸’空间的活体网关。”
逻辑链条开始闭合。
苏漓研究TC-01,发现了“彼岸”的存在。
她开发“彼岸花”项目,试图主动建立安全连接。
但在最后实验中,连接失控了——不是因为技术故障,而是因为净化派干预,故意制造过载,想将她和TC-01一起清除。
然而苏漓在最后一刻,启动了某种应急协议,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到了“彼岸”。
而TC-01则将半数的意识数据传给了她,作为……导航信标?还是燃料?
“锚点。”林启突然说,“苏漓需要锚点来稳定连接。TC-01就是一个现成的锚点,但他被困在这里。所以她要在别处设置备用锚点——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三个位置。”
“而且她一直在尝试发送信号回来。”沈槐接着推论,“但系统干扰太强,常规频段无法穿透。所以她利用了旧媒介——磁带、老设备——还有系统的维护窗口,在白色噪音里嵌入编码。”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沈槐走到发光球体前,伸手触摸控制面板。
“唤醒他。”
“什么?”
“TC-01的意识还有41%的完整性。如果他能恢复,就能告诉我们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漓去了哪里,以及……”沈槐的表情变得凝重,“以及净化派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开始在面板上输入唤醒序列。但刚输到一半,头顶突然传来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两人抬头。
天花板的通风管道格栅被整个扯开,三个黑影从天而降。
不是清道夫。
这些人穿着破旧的防护服,面罩后的眼睛泛着不正常的红光。他们的动作僵硬但迅速,落地后立刻呈三角阵型将林启和沈槐围住。
最前面的人抬起手臂——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覆盖着金属外骨骼的机械肢,末端是旋转的切割锯片。
“清理者。”沈槐低声说,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电击棍上,“测试中心的自动防卫系统。十五年了,它们居然还在运作。”
“是清道夫激活了它们。”林启看到其中一人的防护服上,有新喷涂的标识:一个简单的黑色三角形,清道夫的标记,“他们不想亲自下来,就放这些旧时代的机器人来清理我们。”
第一个清理者冲了上来。
沈槐侧身躲开切割锯片,电击棍狠狠砸在对方膝关节的关节处。火花四溅,清理者踉跄了一下,但外骨骼的装甲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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