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史的府邸在城东文思巷,离皇城不远,却远离闹市。巷子很窄,青石板路磨得光滑,两侧是高高的白墙,墙头探出几枝枯瘦的桂树,花期已过,只余满树墨绿的叶子。
沈砚清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这是萧执安排的马车,赶车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裙,依旧是粗布质地,但浆洗得干净,头发绾成简单的单髻,用一支木簪固定。脸上没抹药膏,露出了本来的肤色,清秀中带着几分疏朗。
马车在巷子深处一扇黑漆木门前停下。门很小,不显眼,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陈府”二字,字迹清瘦,透着文人的风骨。
汉子跳下车,低声说:“姑娘,到了。陈御史在书房等您。”
沈砚清深吸一口气,抱着那个油布包,推开车门下车。刚站稳,门就开了,一个老仆探出身来,打量了她一眼,侧身让开:“姑娘请进,老爷在等。”
她迈过门槛。院子很小,但很雅致。正面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院子中央种着一棵老梅树,枝干虬结,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桠在冬日阳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
老仆引着她穿过院子,来到西厢书房前,轻轻敲了敲门:“老爷,人来了。”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
沈砚清推门进去。
书房不大,四壁都是书架,堆满了书。靠窗一张大书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盆水仙,正开着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书案后坐着一位老者,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半旧的青色道袍,手里拿着一卷书,正抬眼看着她。
这就是陈御史,陈景明。
沈砚清上前,深深一礼:“民女沈砚清,拜见陈大人。”
陈景明放下书卷,仔细打量她。目光很锐利,像能穿透皮肉,看进骨子里。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像,真像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尤其是这双眼睛。”
沈砚清的心微微一颤。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大人认识我母亲?”
“何止认识。”陈景明示意她在对面坐下,“你母亲当年在京城,是有名的才女。老夫曾为她诗集作序,也常与她论诗论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可惜,天妒英才。”
沈砚清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握紧了那个油布包。
陈景明看着她紧张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些:“萧世子已经把事情大致跟老夫说了。你今日来,是带了证据?”
“是。”沈砚清把油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这是民女从碧桐庄井壁暗格里取出的,是母亲当年留下的。”
陈景明戴上老花镜,一样样仔细看。信,账册抄本,药方,玉佩……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时而皱眉,时而叹息。书房里很静,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看完最后一份,陈景明摘下眼镜,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老夫当年就怀疑过。”他睁开眼,眼中满是痛心,“沈夫人身子虽弱,但不至于一场时疫就没了。老夫私下查过,可那时碧桐庄已经封了,相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查不到证据,只能作罢。”
他拿起那封信,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潦草的字迹:“‘药已验明,确为慢性毒物’……月华当年,该有多绝望。”
沈砚清的眼眶红了。她强忍着泪,声音有些发颤:“大人,这些证据……够吗?”
陈景明沉默了很久。他把证据重新整理好,放回桌上,才缓缓开口:
“够,也不够。”
沈砚清的心一沉:“大人的意思是……”
“这些证据,足够老夫写一封奏折,参镇国公夫人林氏谋害原配。”陈景明说,“但若要定案,还缺最关键的一环——人证。”
“胡大夫……”
“胡大夫不会出来作证的。”陈景明摇头,“他若肯作证,当年就作了,何必等到现在?而且这些年,他收了林氏不少好处,早就绑在一条船上了。”
沈砚清的手握紧了:“那……那怎么办?”
“需要另一个人证。”陈景明看着她,“一个当年在碧桐庄,亲眼看到林氏送药、看到沈夫人服药后病情加重的人。”
“这样的人……还在吗?”
陈景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去碧桐庄时,可曾见过一个姓孙的老仆?”
沈砚清的心一跳:“见过。他还在庄子里守着。”
“孙伯当年是沈夫人的心腹,沈夫人病重时,一直是他照料。”陈景明说,“若他能出来作证,说出当年林氏送药、沈夫人服药后的真实情况,这案子就有七成把握。”
沈砚清的心沉了下去。孙伯……他会愿意作证吗?他守了碧桐庄十五年,是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可让他站出来指证国公夫人,那要冒多大的风险?
“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陈景明看穿了她的心思,“让一个老人冒这么大风险,确实不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老夫也会想办法从其他方面施压。比如,查林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查她娘家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查她与平阳侯府那些勾当……”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要扳倒林氏这样的权贵,不能只靠一桩旧案,要从多方面下手,让她顾此失彼,露出破绽。
“民女明白了。”沈砚清站起身,朝陈景明深深一躬,“多谢大人肯出手相助。”
陈景明也站起来,看着她,眼神复杂:“孩子,这条路很难走。就算最后扳倒了林氏,你也未必能拿回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能……会失去更多。”
“民女知道。”沈砚清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些事,必须做。不是为了拿回什么,是为了让母亲瞑目,让真相大白。”
陈景明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月华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说:“陈大人,这田制改革虽难,但利国利民,总得有人去试。”
母女俩,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执着。
“好。”陈景明点头,“这些证据先放在老夫这儿。老夫会开始写奏折,同时派人去查其他线索。至于孙伯那边……你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说。”
“是。”沈砚清再次行礼,“民女告退。”
她转身离开书房。老仆等在门外,引着她往外走。经过院子时,她看见那棵老梅树下,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素色衣裙,正望着梅树出神。
妇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她约莫四十来岁,容貌清秀,眉眼间有种书卷气。看见沈砚清,她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复杂的神色。
“这位是陈夫人。”老仆低声介绍。
沈砚清屈膝行礼:“夫人。”
陈夫人走上前,仔细打量她,良久,才轻声说:“你母亲……当年常来府上。我们常在这棵梅树下喝茶论诗。”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她是个很好的人,不该那样走的。”
沈砚清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强忍着,低下头:“多谢夫人还记得她。”
陈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塞进她手里:“孩子,前路艰险,你要保重。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们。你母亲的公道,我们一定会讨回来。”
帕子是素色的,角落绣着一枝梅花,针脚细密,像是用了很多心思。沈砚清握在手里,感觉有千斤重。
“多谢夫人。”她深深一礼,转身离开了陈府。
马车还在门外等着。她上了车,关上车门,才终于让眼泪落下来。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有对母亲故人的感激,有对前路的茫然,也有终于找到帮手的释然。
她擦干眼泪,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陈御史肯帮忙,事情就有希望了。
接下来,她要去找孙伯。
那个守了碧桐庄十五年的老人,会愿意站出来吗?
—
同一时刻,平阳侯府。
秋猎前的赏菊宴正在进行。花园里摆开了十几桌,各府夫人小姐们盛装出席,钗环叮当,笑语盈盈。菊花摆满了回廊、假山、水榭,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苏挽晴坐在林氏身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酬着过来寒暄的夫人小姐们。可她心思不在这里,眼神时不时飘向花园另一侧——那里是男宾席,萧执正和几个年轻公子说话。
他今日穿了身墨蓝色锦袍,外罩玄色披风,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公子中并不显眼,但那种从容疏离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
林氏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晴儿,别总往那边看。女儿家要矜持。”
苏挽晴收回目光,垂下眼:“女儿知道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平阳侯夫人提议行飞花令,以菊为题。小姐们纷纷响应,一个个起身吟诗,或清雅,或绮丽,引来阵阵赞叹。
轮到苏挽晴时,她站起身,略一思索,吟道: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诗是好诗,借黄巢的《题菊花》,却改了一个字——“我”改成了“若”,语气顿时柔和了许多,但骨子里的傲气还在。
满座静了一瞬,随即响起赞叹声。平阳侯夫人笑着对林氏说:“挽晴这丫头,不仅模样好,才情也是一等一的。”
林氏笑着应和,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安——这首诗,太锋利了,不像个闺阁女子该吟的。
苏挽晴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菊花茶,清苦回甘。她抬眼,正好对上萧执看过来的目光。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赞许,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宴会继续进行,丝竹声起,歌舞助兴。苏挽晴借口更衣,离了席,带着春杏往净房方向去。经过一处假山时,她停下脚步,对春杏说:
“你先去净房外等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春杏有些犹豫,但还是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苏挽晴独自走进假山深处。这里很僻静,能听见远处宴会的喧闹,却看不到人影。她在一处石凳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是刚才有个小丫鬟塞给她的,说是“萧世子给姑娘的”。
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申时三刻,后园竹亭。”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但她认得那字迹——和请柬上的字一样,是萧执的。
他约她见面,在后园竹亭。
苏挽晴的心跳快了起来。她收起纸条,靠在假山石上,闭了闭眼。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知道更多真相,但也可能陷入更深的漩涡。
不去,就继续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国公府千金,等着议亲,出嫁,过完这看似完美的一生。
远处传来钟声,申时了。
她睁开眼,眼中已有了决断。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朝后园方向走去。
竹亭在后园深处,掩映在一片竹林里,很僻静。她到的时候,萧执已经在那儿了。他背对着她,站在亭边,看着亭外一池残荷,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清。
“世子。”苏挽晴轻声唤道。
萧执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苏姑娘来了。”
“世子约我,有什么事?”
萧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是一本册子,封面上没有字,纸张已经泛黄。
“这是你母亲——沈夫人的诗集手稿。”萧执说,“当年她交给陈御史夫人保管的。我想,你应该看看。”
苏挽晴接过册子,手有些抖。她翻开第一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月华集》,沈月华著。”
下面是一首小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是王维的《竹里馆》,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她一页页翻下去。有写景,有抒情,有咏史,还有几首……写的是田亩农事,写的是民生疾苦,写的是女子抱负。
不像个深闺女子写的,倒像个胸怀天下的士人。
“她……”苏挽晴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执看着她,缓缓道:“是个不该困于后宅的人。她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事,想为这天下做点什么。可生为女子,注定难展抱负。碧桐庄是她最后的天地,她在那儿试田制,办学堂,修水利……然后,就没了。”
“怎么没的?”苏挽晴追问,声音颤抖。
萧执沉默了很久,久到亭外的风都停了,池水不再泛起涟漪。然后他才缓缓开口:
“苏姑娘,有些真相,很残忍。你真的要知道吗?”
苏挽晴攥紧了诗集,指节发白:“要。无论多残忍,我都要知道。”
萧执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个在碧桐庄井壁半空,屏息凝神的靛青色身影。
母女俩,一样的倔强。
“好。”他点头,“那我告诉你。”
暮色渐浓,竹亭里的光线渐渐暗淡。远处宴会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而在这片渐浓的暮色里,一个尘封了十五年的真相,即将被揭开。
苏挽晴站在亭中,握着那本诗集,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可能将她十五年人生彻底颠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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