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集训出发前的周五傍晚,许寒酥去市图书馆还书。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才五点半,天色就已经暗沉下来。图书馆前的梧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里像一幅水墨画。
她抱着两本厚厚的习题集走进阅览室,打算在闭馆前再待一会儿。周末的图书馆人不多,安静得能听见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然后她看见了他们。
靠窗的那张长桌——她和周烬阳常坐的位置,此刻坐着两个人。
白薇和沈耀。
白薇今天没穿小皮鞋,而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配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米色毛衣。大波浪长发扎成了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正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
沈耀坐在她对面。他比许寒酥想象中更高,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戴一副细边眼镜。五官不算特别英俊,但很干净,有种书卷气。此刻他正用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表情专注。
许寒酥下意识地躲到了书架后面。心跳得很快,像做贼一样。
她看见白薇抬起头,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表情很认真。沈耀停下笔,抬起头,和白薇对视。然后他笑了——不是礼貌的微笑,是那种眼睛里都带着光的笑。
白薇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头,假装继续看书,但许寒酥看见,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这个细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寒酥心里某个混沌的地方。
原来白薇也会害羞。原来那个看起来完美无缺、自信从容的白薇,在沈耀面前也会脸红,也会紧张,也会有小女生的情态。
许寒酥突然想起张雯说的话:“白薇有喜欢的人,。”
可是现在,白薇看着沈耀的眼神……
那不是普通同学的眼神。那是……喜欢。
许寒酥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沈耀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阅览室里隐约能听见:“你这道题的思路是对的,但跳步了。你看这里……”
他拿过白薇的书,用铅笔在上面标注。两人的头凑得很近,几乎要挨在一起。白薇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提问。
他们讨论的是数学题。许寒酥听不懂那些术语,但她能看懂那种氛围——专注,投入,彼此欣赏。那是一种智力上的共鸣,是站在同一高度的对话。
许寒酥突然想起自己和周烬阳。周烬阳给她讲题时,总是很耐心,很细致,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他在俯身,她在仰视。他努力把复杂的东西简化,她努力理解那些简化的东西。
而白薇和沈耀,是并肩。
这才是真正的差距。
不是外貌,不是家境,不是成绩排名——那些都是表面的。真正的差距在这里:他们能听懂彼此的思维,能跟上彼此的节奏,能在同一片星空下对话。
而她,永远在仰望。
许寒酥抱着书,悄悄离开了阅览室。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
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她慢慢走着,脑海里全是刚才那一幕。
白薇看沈耀的眼神。
沈耀看白薇的眼神。
他们讨论数学题时的专注和默契。
那种氛围,那种感觉……
她突然想起周烬阳。想起他给她讲题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他翻墙买炒面时沉默的背影,想起他说“朋友就是这样”时平静的眼神。
她一直以为,周烬阳对她好,是因为同情,因为习惯,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也许周烬阳对她好,就像她对路边受伤的小猫小狗好一样——出于善良,出于不忍,但不会把那当成同等的关系。
而他和白薇、和沈耀,才是同类。是能并肩站在山顶,看同样风景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慢慢割着。不尖锐,但很疼,绵绵不绝的疼。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周烬阳发来的消息:
“明天去集训,两周。图书馆借的书我放你桌肚里了,记得看。”
很简单的一句话。像交代任务。
许寒酥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着,不知道该回什么。
最后她只打了两个字:
“好。加油。”
发送。
没有回复。也许他在忙,也许他觉得不需要回复。
她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她看见橱窗里映出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旧书包,头发扎成最简单的马尾,脸上没有任何修饰。
普通的,不起眼的,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普通高中生一样。
而白薇,穿着精致的衣服,留着时尚的发型,说着好听的普通话,成绩优异,家庭优越。
沈耀,中考状元,北京转来,戴着细边眼镜,讨论着高深的数学题。
周烬阳,年级第三,数学竞赛选手,沉稳,聪明,家境良好。
他们是同一片星空下的星星。
而她,是地上仰望星空的人。
永远仰望,永远触及不到。
—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香气飘满小小的屋子。
“回来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饭马上好。”
“嗯。”许寒酥放下书包,去洗手。
吃饭时,母亲问:“期中考得怎么样?”
“年级一百二十名。”许寒酥小声说。
母亲点点头:“还行。要继续努力。”
没有夸奖,没有批评,就是简单的“要继续努力”。好像她的努力永远不够,永远需要“继续”。
许寒酥突然很想问:妈,如果我永远考不到年级前十,永远比不上周烬阳、白薇、沈耀那样的人,你会失望吗?
但她没问。她知道答案。
吃完饭,她回到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拿出周烬阳留在她桌肚里的书——是一本数学竞赛的辅导书,很新,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
她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第35页到78页是重点,我做了标记。看完有不懂的可以问我,回来给你讲。”
字迹工整,语气平常。
许寒酥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然后她把它小心地取出来,夹进自己的日记本里。
她翻开第35页。果然,周烬阳用铅笔做了很多标记。有的地方画了线,有的地方写了简单的注释,有的地方打了问号——可能是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的地方。
她开始看。很吃力,很多概念都不懂。但她咬着牙,一页一页地啃。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又像是在证明什么。
证明她也可以努力。
证明她也可以靠近。
即使永远到不了那个高度,至少她在仰望的时候,能多看懂一点点星光。
看到第九页时,她遇到了一道完全看不懂的题。盯着看了十分钟,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她想起白薇和沈耀讨论数学题时的样子。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好像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公式是他们共同的语言。
而她,连入门都困难。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很累。心里累,身体也累。
可是不能停。停了,就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了。
—
第二天是周六,许寒酥起得很早。她去了学校——周末的校园很安静,只有几个住宿生在操场上跑步。
她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看着空荡荡的球场。想起周烬阳打球的样子,想起他赢球时明亮的笑容,想起他输球时紧抿的嘴唇。
他现在应该已经出发去集训了吧?和白薇、沈耀一起。
他们会坐同一辆车,住同一个基地,上同样的课,讨论同样的问题。
两周。十四天。
回来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更默契?更熟悉?
而她,会不会被落得更远?
手机震动。她拿出来看,是陈婷婷发来的消息:
“寒酥,张雯说看见白薇和沈耀昨天在图书馆一起学习,好像关系不一般!你说白薇喜欢的人会不会就是沈耀?”
许寒酥的手指顿了顿,回复:
“可能吧。”
“那周烬阳呢?他表姐要是和沈耀在一起了,他会不会……”
后面的话没打完,但许寒酥懂。
周烬阳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失落?毕竟白薇是他表姐,是他亲近的人。
可是许寒酥觉得,周烬阳不会。因为他和沈耀也是同类,他们能互相理解,互相欣赏。
她想起昨天在图书馆看见的那一幕。白薇和沈耀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那种氛围,她和周烬阳之间从来没有过。
也许永远不会有。
—
接下来的两周,许寒酥过着规律的生活。上学,放学,写作业,看周烬阳留下的那本竞赛书。很努力,很拼命,像要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
偶尔她会从陈婷婷那里听到集训基地的消息:
“听说沈耀又解出了一道连老师都解不出的题。”
“白薇的英语口语把外教都惊着了。”
“周烬阳好像状态不错,模拟考进了前五。”
都是好消息。他们都在进步,都在那个耀眼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而她,在月考中从第一百二十名进步到了一百一十五名。进步了五名,但还是在一百名开外。
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了进步大的同学,念到她的名字时,她低着头,手指抠着橡皮。
五名。太少了。少到不值一提。
课间,张雯凑过来:“寒酥,我听林骁说,集训下周就结束了。周烬阳要回来了。”
许寒酥的心轻轻一跳:“哦。”
“你不高兴吗?”张雯看着她,“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高兴。”许寒酥说,但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她是高兴的。但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他回来之后,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会被打破。恐惧他发现她这两周几乎没怎么进步,恐惧他发现她看不懂他标记的那些题。
恐惧他越来越远,而她永远追不上。
—
集训结束的前一天,许寒酥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座很高的山脚下,仰望着山顶。周烬阳、白薇、沈耀都在山顶,他们在讨论着什么,笑得很开心。
她拼命往上爬,但山太陡,路太滑。她一次次摔倒,膝盖磕破了,手也磨出了血。
终于,她爬到了半山腰。抬起头,看见周烬阳站在山顶边缘,低头看她。
“上来啊。”他说,朝她伸出手。
她努力伸手去够,但够不到。距离太远了。
“我上不去……”她哭着说。
周烬阳看着她,眼神很平静:“那就别上来了。”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白薇和沈耀身边。三个人继续讨论,继续笑,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她站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风吹得她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
然后她醒了。
枕头湿了一小块,心脏跳得很快,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窗外天还没亮,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残星。
她坐起来,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像某种预言。
也许那就是他们的未来——他在山顶,她在山腰。他能看见她,她能看见他,但永远触碰不到。
永远。
—
第二天,集训队伍回来了。
课间操时,校长在广播里表扬了参加集训的同学:“……沈耀同学获得全省第一,白薇同学获得全省第三,周烬阳同学获得全省第五。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祝贺他们!”
操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许寒酥站在队伍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三个人。沈耀站在中间,表情平静;白薇站在他右边,笑得很灿烂;周烬阳站在左边,一如既往地沉稳。
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
那么耀眼,那么遥远。
她知道,从今天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了。
不是成绩上的距离——那个一直都在。
而是……人生轨迹的距离。
他们会去参加全国赛,会去北京上海参加集训,会考清华北大,会出国深造,会成为那种闪闪发光的大人。
而她,会考一个普通的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过一个普通的人生。
两条线曾经短暂地交汇,现在又要分开了。
而且这一次,可能永远不会再交汇。
许寒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短短的,灰扑扑的,像她的人生。
广播还在响,掌声还在继续。
但她的世界很安静。
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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