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的走马上任,如同给一部生锈的庞大机器注入了润滑油。
朝堂的运转效率明显提升,清算秦桧余孽的行动在法理框架内有条不紊地进行,对岳飞北伐前线的支持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
临安城内的恐慌气氛逐渐被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新气象所取代。
然而,潜藏在盛世表象下的巨大危机,却如同幽灵般,悄然逼近。
这一日,户部尚书沈该,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愁苦的老臣,捧着厚厚一叠账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求见赵构。
他被秦桧排挤多年,但为人还算刚直,是赵构在清理户部后火线提拔上来的。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沈该的声音带着哭腔,一进福宁殿书房就跪倒在地。
正在批阅奏章的赵构抬起头,眉头微皱:“沈卿,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国库……国库要空了!”
沈该将账册高高举起,双手颤抖,“去岁岁入,因战乱和贪腐,本就只有往年的七成。
今年开春以来,先是支应岳元帅北伐的巨额开拔费,接着是犒赏三军、抚恤伤亡,又赶上江淮水患需要赈灾,再加上清查秦党过程中,许多往年拖欠的亏空也暴露出来……
如今国库存银,已不足五十万两!可眼下急需的款项,光是维持北伐大军下月粮饷,就需八十万两!
这……这还不算各地官员的俸禄、朝廷日常用度啊!”
五十万两存银,面对近百万两的月度刚性支出!
这简直是寅吃卯粮,到了崩溃的边缘!
若不是刚刚抄没秦桧家产充入了一笔巨款,恐怕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
沈该老泪纵横:“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臣……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若是北伐军饷中断,前方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停发百官俸禄,朝局立刻就要大乱!
若是停止赈灾,流民四起,恐生内变啊!”
巨大的财政赤字,像一座冰山,猛然撞向了赵构这艘刚刚启航的帝国巨轮。
以往秦桧当政,还能靠着盘剥百姓、加征苛捐杂税,甚至暗中克扣军饷来勉强维持,但赵构决意振兴,既要保障北伐,又要整顿吏治(意味着不能过度盘剥),还要安抚民生,这财政窟窿立刻就掩盖不住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立一旁的李纲和新任参知政事赵鼎,也是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他们深知问题的严重性,这是比战场厮杀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危机。
没钱,一切都是空谈。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龙椅上的赵构,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并未出现恐慌或绝望,反而露出了一种……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早已料到,又像是胸有成竹。
“不足五十万两……”
赵构轻轻敲着桌面,非但没有发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沈卿,还有李相、赵卿,你们可知,这天下最大的财富,是什么吗?”
三人被问得一愣。
最大的财富?难道是土地?人口?还是金银?
赵构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大宋疆域图前,目光深邃:“不是堆在库房里的金银,那只是死物。
真正的财富,是流动的,是能创造价值的!
是这万里江山蕴藏的无穷资源,是这千万子民心中蕴含的无穷智慧和力量!”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自信:“以往朝廷理财,只知加税、加赋,涸泽而渔,徒增民怨!
今日,朕便教你们,何为‘生财有道’!”
“第一,改革盐铁专卖,引入竞争!”
赵构语出惊人,“盐铁乃国之命脉,以往由官府完全垄断,效率低下,贪腐横行,百姓苦于质次价高。
朕意,将盐场、铁矿开采权,公开招标,允许民间信誉良好的大商贾入股合营,官府只控制批发和定价权,并课以重税!
如此,既可增加朝廷收入,又能借助商贾之力提高产量、改善质量,降低百姓负担!”
“招标?合营?”沈该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将命脉交给商人?
“陛下,此事关乎国本,是否太过冒险?”李纲也忍不住劝谏。
“冒险?”
赵构转身,目光锐利,“比坐等国库空虚、前方断饷、天下大乱更冒险吗?放心,核心管控权仍在朝廷手中,只是改变经营方式!
此事,沈卿你立刻会同三司使,拿出具体章程!”
“臣……臣遵旨!”沈该被赵构的气势所慑,只能领命。
“第二,发行‘北伐战争债券’!”
赵构抛出了第二个重磅炸弹。
“债券?”三位大臣彻底懵了。
“不错!”
赵构解释道,“即由朝廷信誉担保,向社会公开发行一种凭证,面额可分大小,承诺一年或数年后,连本带利偿还。
认购者,既是支持朝廷北伐,为国出力,亦可获得利息收益。
这相当于向天下的富商巨贾、甚至普通百姓‘借钱’打仗,将未来的税收,提前变现!”
向民间借钱?这……这简直是……沈该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朝廷向来只有征税,哪有“借钱”的道理?而且还是向百姓借?
“陛下,这……这有损朝廷体面啊!而且,若到时无法偿还,岂不失信于天下?”赵鼎也觉得匪夷所思。
“体面?”
赵构冷笑,“是体面重要,还是北伐成功、收复河山重要?
至于偿还,只要北伐成功,光复中原,还怕没有税源?
届时,我大宋疆域扩大,商业繁荣,这点债券本息,九牛一毛!
此举,不仅能迅速筹集巨额军费,更能将天下人的利益与北伐的成败捆绑在一起,凝聚民心士气!”
三人面面相觑,虽然觉得惊世骇俗,但仔细一想,若真能推行,似乎……确是一条前所未有的生财捷径?
而且,将国运与民资捆绑,这想法太过大胆,也太过惊人!
“第三,设立‘大宋皇家银行’!”
赵构继续抛出他的“现代经济观”。
“银行?”
“对!并非传统的柜坊或钱庄。”
赵构耐心描绘,“此银行,由朝廷设立,信誉最高。
其主要职能:
一,代理国库,统一管理朝廷所有收支,提高效率,减少贪腐;
二,吸收民间存款,并支付利息,让百姓闲散资金有处可去;
三,向有信誉、有项目的商人或百姓提供低息贷款,扶持工商,盘活经济;
四,逐步推广由银行担保的‘银票’,代替笨重的铜钱白银,方便大额交易和远程结算!”
统一财政、存钱生息、贷款兴业、发行纸币!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沈该、李纲、赵鼎三位当世顶尖的文臣,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仿佛在听天书一般!
但这“天书”中描绘的图景,却又如此诱人:一个财政高效、商业活跃、资金流动顺畅的强大帝国!
“第四,鼓励海外贸易,设立市舶司专项基金。
组建官方船队,探索南洋、西洋,用我们的瓷器、丝绸、茶叶,换回香料、宝石、乃至真金白银!利润,大部分归入国库!”
“第五,发行‘专利特许状’。
鼓励工匠、能人改进技术,若有利于军工、农业、纺织者,经官府验证有效,可由朝廷授予其独家生产销售一定年限的权利,并给予重奖!以此激励格物创新,强国富民!”
……
赵构一条条说着,将他所能想到的、符合当下时代背景的现代经济理念,深入浅出地阐述出来。
这些观念,对于十二世纪的宋朝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甚至是离经叛道的。
起初,沈该等人只觉得荒谬绝伦,但听着赵构条理清晰的分析,尤其是将每一条措施与解决当前困境、开拓未来财源紧密联系起来后,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怀疑,逐渐变成了深深的思索,乃至最终,化为了无比的震撼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位年轻的皇帝,拥有的不仅仅是铁血手腕,更有着一套他们闻所未闻、却似乎直指问题核心的经世济民之才!这已非简单的“明君”,简直是……天降圣主!
“陛下……陛下真乃天纵奇才!”
李纲率先回过神来,长长吐出一口气,向着赵构深深一揖,心悦诚服,“老臣……今日方知,何为‘生财有道’!若此策能行,我大宋何愁不富,何愁不强!”
沈该和赵鼎也连忙躬身:“臣等愚钝,陛下圣明!愿为陛下推行新策,效犬马之劳!”
看着三位重臣从绝望到震撼再到充满希望的眼神,赵构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将一颗种子,播撒了下去。
“具体的细则,就劳烦三位爱卿,会同相关衙署,仔细斟酌,尽快拿出方案。”
赵构沉声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有何阻力,朕,为你们撑腰!”
“臣等遵旨!”
三人退下时,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腰杆却挺直了许多,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们仿佛看到,一条通往富国强兵的康庄大道,正在陛下手中,缓缓铺开。
赵构独自站在殿中,望向窗外。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支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灭国战争和一个庞大的帝国运转,没有一套先进的财政金融体系是绝无可能的。
“抄家得来的银子,终究是死钱。
唯有建立起能自我造血的机制,大宋才能真正崛起。”
“秦桧留下的烂摊子,朕,会用它作为基石,筑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帝国大厦!”
他的眼中,充满了挑战的兴奋和创造的激情。
这场经济改革,其意义,将丝毫不亚于任何一场战场上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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