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吵架的余波还没散尽,沈知微就迎来了第一个“售后回访”——只是这回访的“客户”,有点过于吓人了。
那是朝堂争锋后的第二天下午。她惯例去太后宫里点了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吉祥话,便告退出来。太后对她这个死而复生、又没啥存在感的孙女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态度像对件摆设,沈知微也乐得轻松。
回去的路,她特意选了条稍远但更僻静的回廊。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廊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木气息。福安跟在她身后两步远,主仆二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直到沈知微转过一个弯,脚步猛地刹住。
前方十几步外,那道倚在朱红廊柱上的玄色身影,像一柄未出鞘的凶刃,无声无息地截断了去路。
是萧珩。
他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夕阳的金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照亮他半边冷硬的侧脸线条和高挺的鼻梁,另外半边却完全隐在廊柱的阴影里,模糊了神情,只余下一双眼睛,在明暗交界处,亮得惊人,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那个形影不离的沉默随从也不见踪影。这条本就少有人走的回廊,此刻更是静得能听到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显然是刻意清了场,专程在这里等她。
沈知微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睑,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大脑飞速运转——他来堵我?为什么?因为那首诗?还是朝堂上的事他怀疑到我头上了?
跟在她身后的福安更是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
萧珩似乎没注意到福安的失态,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沈知微身上。见她停下,他缓缓直起身。那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猛兽苏醒般的压迫感,高大的身影离开廊柱的支撑,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靴底落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尖上。距离迅速缩短,五步,三步……最终,他在距离她仅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正常的社交界限,沈知微必须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铁、皮革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极具侵略性。
“七公主。”他开口,声音比平时在公众场合听到的更低沉,也更冷,没什么情绪,却字字清晰。
沈知微福身行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见过世子。” 她示意吓得魂不附体的福安退到更远的拐角处等着。
直到福安连滚爬爬地躲开,萧珩才再次开口,依旧是单刀直入,没有丝毫迂回:
“前几日,在西苑回廊中段,‘吟诗’之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知微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是公主吧?”
果然是为这个!
沈知微心里警铃大作,面上却迅速调整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突兀质问的怯意。她轻轻蹙起眉,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世子……说的是哪一日?臣妹确实常去那边散步,有时……见景生情,是会随口念几句诗文的。不知世子指的是?”
她在赌,赌他不能百分百确定,赌他只是怀疑和试探。
萧珩闻言,嘴角似乎极轻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冷峭的弧度。他非但没有被她的装傻糊弄过去,反而又向前踏了一小步。
这一步,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只剩下一步。沈知微甚至能看清他眼中映出的、自己有些苍白的倒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更加明显的寒意,以及一种……被极力压制着、却依旧隐约可辨的锐利气息,那不仅仅是怒气,更接近一种被触及敏感领域的本能戒备与杀意。
一个真正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哪怕只是泄露一丝这样的气息,也足以让普通人胆寒。
“随口念几句?”萧珩重复着她的话,语气里的质疑毫不掩饰,“‘纵使金疮掩铁骨,丹心何须验旧疤’——公主殿下久居深宫,体弱少出,是从何处知晓这等涉及边关将领伤情的……隐秘传闻?”
他刻意加重了“隐秘”二字,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内心深处。
“又为何,”他继续追问,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偏偏在萧某每日必经之时,‘恰巧’吟出这样的句子?公主,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了。”
空气仿佛在这连番诘问下凝固了。回廊里只剩下穿堂风掠过的微弱呜咽,以及沈知微自己那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声。
压力如山般袭来。
沈知微知道,再继续装傻充愣已经行不通了。眼前的男人不是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角色,他的怀疑已经具体而尖锐。她必须给出一个解释,一个至少听起来合理,能暂时稳住他的解释。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迫人的目光,缓缓抬起头。脸上那份怯懦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秘”的神情。
“世子……”她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浮感,“若我说……是梦中所得,您信吗?”
“梦?”萧珩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眼中的审视并未减少,反而更深。“什么样的梦,能如此具体?”
“混乱的梦。”沈知微垂下眼帘,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某处,声音飘忽,像是在回忆,“近来总是睡不安稳,一合眼,便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有时梦见边关苦寒,大雪漫天,冻裂了旌旗;有时梦见铁甲沉黯,上面沾着洗不掉的血污,怎么擦都擦不完……”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密切注意着萧珩的反应。当提到“边关”、“铁甲”、“血污”这些与武将息息相关的意象时,她看到他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
“还有的梦更奇怪,”她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梦见忠勇的将军跪在堂下,周围全是质疑的目光,他一身伤痕成了罪证,满腹忠心无人肯信……看得人心里发堵。”
“忠心被疑,良将蒙尘”——这八个字,她轻轻吐出,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珩紧握的拳头。她看到他的指节更白了几分。
铺垫至此,气氛已经足够凝滞。沈知微知道,该抛出那个足以撼动他心防的“关键梦魇”了。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最骇人的是……偶尔会梦见铺天盖地的箭雨,黑压压的,像蝗虫一样飞来……那‘嗖嗖’的破空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躲不开,也挡不住……”
她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
“铮!”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骤然响起!
萧珩的右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闪电般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力道之大,让剑鞘与机括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眼眸,此刻瞳孔剧烈收缩,里面翻涌起滔天巨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深埋心底的恐惧被猝然揭开的骇然,是绝密被窥破的暴怒,以及随之升腾起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凛冽杀意!
万箭穿心!
那是他前世最终的结局,是他轮回百世也无法摆脱的死亡烙印!是他灵魂深处最痛、最惧、最不可触碰的禁区!除了他自己(或许还有当初下令放箭的人),绝无外人知晓!
这个女人……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与世无争的七公主,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敢说出来?!
巨大的冲击让萧珩一时失去了言语,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沈知微,握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出鞘,将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子连同她可怕的“梦境”一起斩灭。
回廊内死寂一片。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对峙。
沈知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将她凌迟的冰冷视线。她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凉意。但她强迫自己站直,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心虚或恐惧,只是用一种近乎空洞的、仿佛仍未从“噩梦”中完全清醒的眼神,迎接着萧珩的审视。
她在赌,赌他即便杀意沸腾,也会因为想弄清“她为何知道”而暂时按下杀心。
漫长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十几秒过去。
终于,萧珩眼中那骇人的惊涛骇浪,开始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被他强行压制下去。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却,却并未消失,而是沉淀为眼底更深的寒潭,更加危险,更加莫测。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一根根、极其缓慢地松开,最终完全离开了剑柄。但那只手垂在身侧时,依旧微微颤抖着,仿佛还未从刚才那瞬间的本能爆发中恢复过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重新调整,只是比平时略显粗重。
“公主的梦,”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沙砾相互摩擦,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深深的忌惮,“太过凶险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难辨地在沈知微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与威胁。
“还是……”他侧过身,让开了通往揽月阁方向的路径,动作有些僵硬,“少做为妙。”
语气是警告,但让路的行为,又是一种暂时性的“放过”。
沈知微知道,这一关,她算是险之又险地暂时通过了。他没有拔剑,也没有继续逼问,说明她的“托梦之说”虽然离奇,却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对她“神秘性”的怀疑,取代了纯粹的敌意。
她没有多言,只是再次微微福身,低声道:“多谢世子提点。”
然后,她保持着平稳的步伐(尽管小腿肚有些发软),从他让开的通道中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肌肉依旧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一股更明显的、混合着铁锈和旧伤药味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走出那条回廊,拐过弯,彻底脱离萧珩的视线范围,沈知微才猛地靠在冰凉的宫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刚才的萧珩好不了多少。
福安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带着哭腔:“公主!您没事吧?吓死奴才了!萧世子他……他刚才那样子好可怕!”
沈知微摆摆手,示意他小声点,自己缓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下来。
“没事,”她声音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锐光,“就是……进行了一场非常危险的对话。”
“那……那世子相信您说的‘做梦’了吗?”福安心有余悸地问。
沈知微看着回廊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全信。但至少,他现在不会轻易把我当成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或者纯粹的敌人了。”
一个能“梦”见他最恐惧死亡场景的人,对他来说,已经从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必须高度警惕、但又可能蕴含着某种关键信息的、危险的谜团。
这很危险,但比起被直接当成需要清除的障碍,这已经是目前她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走吧,回去。”沈知微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萧珩这边暂时稳住,但贵妃那边的“投名状”,必须立刻、马上递出去。她需要盟友,需要一个能在皇帝和其他重生者面前,稍微帮她挡一挡的“伞”。
今晚,无论如何,要让贵妃知道那封“要命的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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