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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暗持续了不知多久。

陈子云背着昏迷的方汉声,在狭窄曲折的通道中蹒跚前行。那柄锈迹斑斑的明军短剑已成了探路的拐杖,剑鞘早已遗失,剑刃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通道并非天然形成,岩壁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但工艺粗陋,应是当年那些明朝遗兵在仓促中挖掘的备用逃生之路。

空气越来越浑浊,带着浓重的霉味和某种矿物质的气息。陈子云右臂的麻木感已蔓延至肩膀,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隐痛。他咬着牙,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绝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通道开始向上倾斜。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向上,意味着可能接近地表,意味着可能有出路。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不是地下那种幽蓝的荧光,而是真正的、灰白色的天光,从上方某个缝隙中漏下。陈子云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道光。

光是从一块松动石板边缘透进来的。他用力推开石板,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清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陈子云贪婪地吸了一口,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将方汉声先推出去,自己随后爬出。眼前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四周是寻常的山林景象,远处有鸟鸣。回头看,出口隐在一处陡坡的背阴面,被几块天然岩石和藤蔓遮掩,极难发现。

天已大亮,看日头方位,应是次日清晨。他们在黑暗的地底,竟已挣扎了一整夜。

陈子云辨明方向,此处距那废弃炭窑已有相当距离,应是在大别山更深处的某条支脉。他不敢停留,背起方汉声,向着记忆中山民采药时常走的小径方向挪去。必须尽快找到人家,为方汉声治伤。

三日后,黄昏。黄州城西三十里,一处隐蔽的山村。

村尾最僻静的土屋里,方汉声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许多。那佝偻老者李老留下的“地髓膏”确有奇效,加上村中老郎中采来的草药内服外敷,腹部的刀伤终于不再恶化,开始收口。

陈子云坐在床边,就着一盏油灯,仔细端详手中那几张羊皮纸。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憔悴的脸——这三日,他几乎未曾合眼,既要照顾方汉声,又要警惕可能的追捕。身上的伤虽未致命,但连番激战、坠崖落水、地底奔逃,早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羊皮纸上的字迹潦草,多是陈镇虏在生命最后时光的记录。除却那些激愤的诗文,真正有价值的是两处:一是一张更详细的地下通道简图,标注了几处隐蔽的通风口和取水点;二是一段关于那批“地火龙”来历的记述。

“崇祯十五年冬,奉兵部密令,自广东濠镜澳(注:澳门)佛郎机人处,购得新式红夷大炮六尊,附药子二百桶,铅弹丸三千……本欲运往襄阳助剿流寇,孰料……”陈子云轻声念着,眉头紧锁。

佛郎机人,即葡萄牙人。这批火炮,竟是明朝末年从澳门葡萄牙人手中购得的西洋新式火炮!难怪形制与明清惯用的火炮不同。崇祯十五年(1642年),大明已是风雨飘摇,却仍在挣扎着引进西洋火器以图续命。这批火炮未能抵达前线,反而因缘际会,藏在了大别山地底,一藏就是两百六十余年。

而洪炉会,显然不知从何种渠道得知了这批火炮的存在,将其视为反清复明的“遗藏”,在此秘密经营,意图起事。

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陈子云神色一凛,手已按在腰间(那里藏着那柄短剑)。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头戴斗笠、农夫打扮的汉子闪身进来,迅速关门。

“陈先生,方兄弟可好些?”汉子压低声音,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正是那日被洪四海指派携带信物撤离的几名忠心会众之一,姓赵,行五,人都唤他赵五。

“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陈子云起身,“外头情形如何?”

赵五脸色阴沉:“官府的人还在搜山,重点就是炭窑那一带。听说黄州府贴出了海捕文书,绘影图形,捉拿‘洪炉会逆党’及‘同谋书生’,悬赏五百两。沈文渊那老狗……倒是没见公开露面,但兄弟们传回的消息,这几日有不明身份的好手在附近村镇出没,像是在暗查。”

陈子云心下一沉。沈文渊果然不会罢休。他既为朝廷鹰犬,又觊觎《禹王图志》,于公于私,都必要将自己和方汉声除之而后快。

“洪龙头他……”赵五声音哽咽,“和十几个没能撤出来的兄弟,首级……被悬在黄州城门示众三日了。”

屋内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陈子云眼中映出两点寒星。

“赵五哥,”陈子云缓缓开口,“洪龙头临终前,将信物交予你们,说要‘保存火种’。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赵五抹了把脸,眼中重新燃起火光:“龙头早有交代,若他出事,会中弟兄化整为零,潜伏待命。黄州是不能待了,我们几个打算往南走,去武昌。那边有我们的联络点,也有其他堂口的兄弟。只是……”他看向床上的方汉声,“方兄弟是‘学堂’的人,我们须得护他周全。陈先生,您有何打算?”

陈子云沉默片刻。他本是一介书生,所求不过是考取功名,传承家学,何曾想过卷入这等刀光剑影、抄家灭门的滔天巨浪?但自贡院银针夺路起,地穴生死搏杀,目睹洪四海慷慨就义……这条路,已无法回头。

“我要去武昌。”他说,声音平静却坚定。

赵五一怔:“武昌?那里官府耳目众多,张之洞张大人的督署所在,查得正严……”

“正因是湖广总督驻地,九省通衢,才最是灯下黑。”陈子云道,“而且,我有些事,需去查证。”

他想起了羊皮纸上,陈镇虏记录火炮来历时的只言片语:“佛郎机人言,此炮制法,与欧罗巴新式同,尤重铁质与镗孔……闻湖广张公,今亦设厂造械,或可参详……”

张公,莫非指的是张之洞?那位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闻名,在湖北大兴洋务,创办汉阳铁厂、湖北枪炮厂的封疆大吏?

如果张之洞也在钻研西洋制炮之术,那么这批埋藏地底、代表着明朝末年最高水准的西洋火炮,其技术细节,或许对今天仍有价值?而沈文渊如此执着于《禹王图志》,是否不仅仅因为其可能指向的“藏宝”或上古水道秘密,更因为其中可能涉及这些与近代洋务、军工相关的线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陈子云脑中挥之不去。

“好!”赵五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如此,陈先生与我们同行。方兄弟伤势不宜颠簸,还需在此将养些时日。待风头稍过,我们再寻稳妥路径,送二位去武昌。”

七日后,夜。

方汉声已能勉强坐起,气色好了许多。陈子云身上的外伤也结痂,内息在“江流诀”缓缓运转下渐趋平稳,只是右臂“腐骨钉”之毒未清,仍时感麻木。

赵五带来消息,搜山的官兵似乎松懈了些,许是认为“逆党”已肃清或远遁。他们决定趁夜启程。

临行前,陈子云将羊皮纸和帛书仔细誊抄了一份,将抄本交给赵五:“此物关乎那批遗藏火炮的来历和地下通道详图。洪龙头虽逝,但此物或许对你们‘保存火种’仍有可用之处。原件我需带走查证。”

赵五郑重接过,贴身藏好:“陈先生大义。此去武昌,山水迢迢,务必小心。我们在武昌联络点是望山门外的‘庆丰粮行’,掌柜姓孙,就说‘蕲州老赵荐来的买米客’即可。”

是夜,月黑风高。陈子云换上一身赵五找来的粗布衣裳,背上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一点干粮碎银,便是那卷《禹王图志》油布包、陈镇虏的帛书羊皮纸原件、短剑和几样简单药物。方汉声坚持要一起走,被陈子云和赵五强行按下。

“汉声兄,你在此安心养伤。待我到武昌站稳脚跟,必设法接你。”陈子云按住他的肩膀,“你我同窗之谊,生死之交,勿再多言。”

方汉声眼眶微红,重重点头:“子云,保重。见到孙先生,就说……汉川流水,归宗有期。”

陈子云与赵五等三名洪炉会残众,借着夜色掩护,悄然下山。他们不走官道,专拣山间樵径野路,昼伏夜出,一路向西南而行。

沿途所见,民生凋敝。虽已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朝廷推行“新政”已有数年,湖北因张之洞经营,算得上“洋务重镇”,但乡间景象依旧堪忧。田赋杂捐层出不穷,外国洋货冲击土产,加之水旱频仍,沿途村落多是破败,面带菜色的农民蹲在墙角,眼神麻木。

偶尔经过稍大的集镇,可见墙上贴着“劝学歌”、“放足歌”等白话告示,也有“筹备立宪”、“改革官制”的邸报抄件,字里行间透着山雨欲来的躁动。茶肆酒铺中,时而能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议论“孙文”、“革命党”,或是抱怨“朝廷无能”、“洋人跋扈”。

这一日,他们行至黄陂附近,距武昌已不过百余里。为打探消息和补充干粮,赵五决定冒险进一趟县城。

县城城门处,果然贴着海捕文书。陈子云的画像虽只有六七分像,但特征描述清楚:“年约二十,身材颀长,黄州口音,善使银针,左臂或带伤……”好在他们几人皆是农夫打扮,脸上又刻意抹了尘土,守城兵丁懒洋洋地看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城内景象与乡间迥异。街道还算整齐,两旁店铺林立,洋货铺子挂着“英美烟卷”、“西洋自鸣钟”的招牌,也有新式学堂,门口挂着“黄陂县立高等小学堂”的牌子,隐约传来孩童诵读“天地玄黄”的声音。更有几处正在施工,搭着脚手架,据说是在安装“电灯”(电线杆)。

赵五去粮店采买,陈子云则在一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默默观察。茶摊邻桌,几个穿着洋布长衫、似是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正在议论。

“听说否?张香帅(张之洞)上月又上了折子,请朝廷速开国会,实行立宪。”

“哼,雷声大,雨点小。朝廷那些王公亲贵,哪个肯真放权?不过是敷衍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香帅在湖北,练新军、办学堂、设工厂、筑铁路,那是实打实的功劳。别的不说,汉阳铁厂出的钢轨,听说连京汉铁路都在用。”

“办洋务是好,可银子从哪来?还不是加捐加税?苦的还是百姓。再说了,机器是西洋的,匠人是西洋的,就连管事的,也多聘的洋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依我看,这大清的气数……唉,不说也罢。喝茶,喝茶。”

几人唏嘘一阵,转了话题。陈子云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张之洞,这位权倾湖广、主张“旧学为体,新学为用”的重臣,在民间的风评竟是如此复杂。既称颂其办实事的魄力,又不满洋务带来的盘剥和对西人的依赖。而“立宪”、“国会”这些词,他只在省城偶尔听闻,如今在县城茶摊也能听到,可见思潮传播之广。

正思忖间,赵五匆匆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陈先生,快走。粮店掌柜说,昨日有官差到各店铺查问,是否有生面孔大量采买米粮药品,尤其关注治刀伤金疮的药。”

陈子云心中一凛。这定是沈文渊的手段!他不仅动用官面力量搜捕,还在民间布下眼线,查找可能为伤者采购物资之人。

三人不敢停留,立即出城,专走荒僻小径。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县城不到十里,进入一片丘陵地带时,危险降临了。

前方道路转弯处,赫然站着三人。皆作寻常江湖客打扮,但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器。为首一人,是个独眼中年汉子,抱臂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们。

“几位,走这么急,是赶着去武昌投奔革命党吗?”独眼汉子开口,声音沙哑。

赵五上前一步,将陈子云挡在身后,沉声道:“朋友,认错人了吧?我们是贩山货的,赶路回家。”

“贩山货?”独眼汉子嗤笑,“身上一股子金疮药和血腥味,当老子鼻子瞎了?赵五,洪炉会的余孽,真以为换了身皮就没人认得?”

赵五脸色一变,知道身份已暴露,低喝一声:“陈先生,快走!”同时与另外两名会众,拔出藏在柴捆中的短刀,扑向对方。

那独眼汉子冷笑一声,与身后两人同时出手。一时间,刀光霍霍,劲风四起。这三人武功竟都不弱,尤其那独眼汉子,掌法刚猛,力大招沉,赵五等人虽悍勇,但显然不是对手,顷刻间便落了下风,险象环生。

陈子云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右臂的麻木感,左手在腰间一抹,最后三枚银针已扣在指间。看准独眼汉子与一名会众对掌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手腕一抖,三点寒星疾射而出,直取对方上中下三路大穴!

独眼汉子反应极快,听得破空之声,硬生生扭身避开两枚,第三枚却擦着他肋下而过,带起一溜血花。他闷哼一声,又惊又怒:“好小子!果然是你!”竟舍了赵五,如大鹰般向陈子云扑来!

陈子云内伤未愈,右臂不便,只得展开“江流诀”身法,在间不容发之际连连闪避,同时以左手施展小巧擒拿功夫,配合步法周旋。但独眼汉子掌力雄浑,陈子云每接一掌,都气血翻腾,步步后退。

就在独眼汉子一记重掌即将拍中陈子云胸口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清叱:“住手!”

一道灰色人影疾掠而至,快如闪电,伸指便点向独眼汉子手腕要穴。指风凌厉,竟带着破空锐响!

独眼汉子大惊,收掌疾退,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个三十余岁的文士,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穿着半旧灰布长衫,看似寻常读书人,但双目精光湛然,方才那一指,分明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

“阁下何人?为何插手我‘鄂北三雄’办事?”独眼汉子沉声道,语气已带了几分忌惮。

灰衣文士淡淡道:“路见不平罢了。光天化日,以众凌寡,非江湖道义。诸位还请罢手。”

“你可知他们是谁?是官府悬赏捉拿的要犯!”独眼汉子厉声道。

“哦?”灰衣文士瞥了陈子云和赵五一眼,“可有海捕公文?若无公文,私斗伤人,与匪类何异?再者,我看这位小兄弟,”他目光落在陈子云身上,尤其在陈子云不自觉护着的右臂停顿了一下,“似是读书人,怎会是要犯?莫非诸位是看中了人家身上财物,欲行不轨?”

独眼汉子语塞。他们确是受了沈文渊的私下委托和重金,前来截杀陈子云等人,哪有什么公文。

灰衣文士见对方神色,心中了然,向前一步,气势陡增:“既然无话,那便请吧。再要纠缠,莫怪在下不客气。”

独眼汉子脸色变幻,权衡利弊。这灰衣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己三人未必讨得好,而且对方似乎有意维护那书生……他咬咬牙,恨恨道:“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走!”一挥手,带着两名同伴迅速退去,转眼消失在丘陵之后。

赵五等人松了口气,连忙向灰衣文士行礼道谢:“多谢先生援手之恩!”

灰衣文士摆摆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陈子云脸上,若有所思:“这位小兄弟,可是姓陈?”

陈子云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晚辈确姓陈,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灰衣文士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寸许长的铜钱,并非寻常制钱,边缘有火灼痕迹,中心方孔旁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兴”。

陈子云瞳孔微缩。这铜钱,他在方汉声身上见过类似的,是革命党内部联络信物的一种。

“汉川流水,归宗有期。”灰衣文士缓缓念出八个字。

陈子云心中大震,这是方汉声告诉他的暗号!他深吸一口气,接口道:“龟山鹤影,丙午冬月。”

灰衣文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果然是陈子云陈兄弟。汉声受伤不便,托我沿途留意接应。我姓孙,单名一个‘晔’字,在武昌望山门外开一家小粮行。”

竟是孙掌柜亲自来接应了!

陈子云与赵五对视一眼,均感意外又庆幸。赵五忙道:“原来您就是孙先生!洪龙头临终前,命我们……”

孙晔抬手制止他:“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鄂北三雄’是鄂北一带颇有名气的黑道人物,向来认钱不认人。他们既受雇而来,一次不成,未必罢休。我们需立刻改道,绕开大路,尽快前往武昌。”

他看了一眼陈子云苍白的脸色和微垂的右臂:“陈兄弟有伤在身?我这有些伤药,或许有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过。

陈子云道谢接过,嗅了嗅,只觉药气清冽,绝非寻常金疮药可比。

一行人不再耽搁,在孙晔带领下,转入更加隐蔽的山道。孙晔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专走樵夫猎户才知的羊肠小径,避开了所有可能被设伏的关卡要道。

路上,孙晔简单介绍了自己。他表面是粮行掌柜,实则是两湖一带革命党的重要联络人之一,与方汉声所在的“学堂”(指革命党人组织的秘密团体)联系密切。洪炉会之事他已听说,深为痛惜,也对陈子云出手相助、保存遗物之举表示敬意。

“陈兄弟可知,沈文渊为何紧追你不放?”孙晔忽然问道。

陈子云将《禹王图志》及地底发现火炮、陈镇虏遗书之事简要说了一遍,但隐去了玉盘和锁链桥等细节。

孙晔听后,沉吟良久:“原来如此。《禹王图志》……张香帅若得知此物存在,必然极感兴趣。”

“张之洞?”陈子云问。

“正是。”孙晔点头,“张香帅督鄂以来,大力兴办洋务,尤重‘自强’之策。汉阳铁厂、湖北枪炮厂、湖北织布局……皆是他心血所在。其中枪炮厂所制‘汉阳造’步枪,已成新军利器。然西洋火炮制造之术,尤为复杂,我国匠人尚未完全掌握精要。若那批明代购自佛郎机的火炮,其形制、工艺确有独到之处,乃至那《禹王图志》中所载上古水利机关,或有启发今日机械制造之处……其价值,不可估量。”

他顿了顿,看向陈子云:“沈文渊此人,我略知一二。他明面上是府学教授,暗地里却与官府、甚至某些洋人买办都有勾连,专门搜罗奇珍异宝、古籍秘本,或献于上官,或售于洋商,牟取暴利。他盯上《禹王图志》,恐怕不止是为朝廷捉拿乱党那么简单。”

陈子云默然。沈文渊的贪婪与狠辣,他已亲身领教。

“不过,”孙晔话锋一转,“张香帅与寻常昏聩官僚不同。他虽忠于清廷,但确有务实兴邦之志,求贤若渴。他幕府中,汇聚了不少通晓西学、抱有革新之志的能人异士。陈兄弟你既有功名在身(虽未考完),又家学渊源,更亲历此番奇险,见识不凡。或许……这是一条路。”

“孙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孙晔目光深邃,“或许可以借张香帅之力,暂避沈文渊及官府的追捕。更重要的是,你怀中的《图志》与遗书,若运用得当,或能真正有益于今日之国计民生,而非仅仅埋没于地下,或沦为权贵玩物、洋人觊觎之宝。”

陈子云心头震动。这个想法,与他之前的隐约猜测不谋而合。但……投奔张之洞?那可是朝廷一品大员,湖广总督!自己如今是朝廷海捕的“逆党同谋”,方汉声更是铁板钉钉的革命党,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孙晔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微笑道:“张香帅幕府,人员庞杂,进出门槛虽有,但并非铁板一块。我党中亦有同志,以各种身份蛰伏其中,暗中传播新思想,联络有志之士。只要谨慎行事,未尝没有机会。况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沈文渊势力多在黄州府一带,他的手,未必能轻易伸进武昌,伸进总督幕府。”

陈子云沉思。前路茫茫,危机四伏。地底遗藏的秘密、沈文渊的追杀、清廷的通缉、革命党的期许、自身家学的传承……种种纠葛,如同乱麻。孙晔指出的,或许真是一条险中求存、甚至能有所作为的路。

“多谢孙先生指点。”陈子云拱手,“此事关系重大,容我仔细思量。眼下,还是先到武昌,与汉声兄会合,再从长计议。”

孙晔颔首:“正当如此。”

数日后,武昌城已在望。

浩浩长江,滚滚东流。江面上,外国的轮船拖着黑烟,鸣着汽笛,与古老的帆船、舢板交错而行。江北,汉口租界洋楼林立,钟声悠扬;江南,武昌城蛇山逶迤,黄鹤楼巍然矗立。

陈子云站在渡船船头,望着这座号称“九省通衢”的雄城。城墙高大,旌旗招展,城门处车马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这里,是张之洞经营近二十年的“新政”实验场,是洋务运动的南方重镇,也是各种新旧思潮、势力交汇碰撞的漩涡中心。

他的蓝布长衫在江风中微微摆动,怀中那卷《禹王图志》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跨越千年的冰冷与沉重。

大别山的血腥与黑暗似乎已被抛在身后,但陈子云知道,真正的风云,或许才刚刚开始。在这座汇聚了传统与变革、封闭与开放、忠诚与背叛的城池里,他这只从地底带着古老秘密飞出的“萤火”,又将卷入怎样的洪流?

渡船靠岸,跳板放下。陈子云随着人流,踏上了武昌的土地。身后,长江无语东流;前方,是迷雾笼罩的、充满未知的督署辕门,与深不可测的时代巨变。

而遥远的黄州方向,大别山深处,那崩塌的“禹穴”废墟之畔,一个青袍老者默默立于树影之下,手中摩挲着一枚从爆炸现场寻得的、边缘焦黑的铜钱,目光阴鸷地望向武昌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场因《禹王图志》而起的追逐与厮杀,正从幽深的地窍,蔓延至这九省通衢的繁华之地,即将与晚清最后几年那激荡澎湃而又危机四伏的历史主旋律,狠狠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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