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混杂着旧书本的霉味和廉价茶叶的涩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老师那张国字脸板着,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像一尊不容置喙的判官。他面前,一边是唐芯那份写满了修改痕迹的演讲稿,另一边,是林婉拿出来的那本英文杂志。
两样东西并排躺着,像原告与被告,等待着一场早已预设了结果的审判。
“唐芯,你太让我失望了。”
王老师开口了,没有质问,没有探寻,只有劈头盖脸的定罪。他的手指敲了敲那本翻开的杂志,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痛心疾首。
“证据就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芯站在桌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能看到身后,年轻的陈老师也跟着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王老师,我没有抄。”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飘零的羽毛,毫无分量。“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本杂志。”
“没见过?”王老师冷笑一声,声调陡然拔高,“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演讲稿,和这上面的文章,有这么多句子一模一样?难道是作者托梦给你的吗?”
周围几个办公桌的老师,都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唐芯身上,有好奇,有鄙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陈老师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说:“王老师,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看了唐芯同学的演讲,里面确实有很多她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这篇文章的立意不完全一样。而且,这本杂志看起来很旧了,我们不能确定……”
“陈老师!”
王老师猛地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不容置疑的训诫。“你还年轻,看问题太简单!我们做教育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育人!是学生的品德!这种投机取巧,弄虚作假的风气,必须从根源上掐死!绝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他的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瞬间就将陈老师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陈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想再说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是啊,她只是一个刚来的年轻老师,而王老师,是带了十几届毕业班的资深班主任。在这座名为“权威”的大山面前,她的那点微弱的质疑,不堪一击。
王老师的目光重新回到唐芯身上,那眼神里的厌恶,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要不是林婉同学为了正义,勇敢地站出来,你是不是还想继续骗下去?骗到市里去参加比赛?到时候,丢的是我们整个重点中学的脸!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林婉的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又一次狠狠扎进唐芯的心里。
【辩解,是在沙地上写字,浪潮一来,就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你用尽全力嘶吼,可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听到的回声。】
唐芯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还能说什么?说林婉在撒谎?说这一切都是苏薇的阴谋?谁会信?在一个“人证物证俱全”的构陷里,真相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就在这时,王老师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脸上那份严厉瞬间融化,换上了一种近乎谦卑的笑容。
“喂,苏董啊,您好您好……”
“是,是,关于您女儿在学校遇到的这个情况,我们非常重视……您放心,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一定会给苏薇同学一个公道。”
“对,对……不能让这种心术不正的学生影响了我们良好的校风……好的好的,我明白,您放心。”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唐芯听不见。但王老师的每一句回答,都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苏董。苏薇的父亲。
原来,真正的判决,早就在电话接通前,就已经下达了。
挂了电话,王老师的脸色又恢复了铁面无私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宣布了最终的“处理结果”。
“鉴于你抄袭行为属实,且在老师面前毫无悔改之意。经学校研究决定,第一,取消你参加本次全市英语演讲比赛的资格。空出来的名额,由班级选拔第二名的苏薇同学替补。”
“第二,为了让你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必须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公开检讨。”
“第三,记大过处分一次,记入你的个人档案。”
轰——
唐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公开检讨?记入档案?
那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会跟着她一辈子。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看,就是她,那个从小就手脚不干净,品行不端的女孩。
“老师……我没有……”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真的没有……”
“够了!”
王老师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他指着唐芯的鼻子,厉声喝道:“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想狡辩?你是觉得林婉同学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你?还是觉得全班几十个同学的眼睛都是瞎的?唐芯,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
【屈辱,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逼你低下高傲的头,亲口承认你没有犯过的罪。然后,再让你把打碎的牙,混着血和泪,一颗一颗,自己咽回肚子里。】
唐芯不再说话了。
她只是站着,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世界在她眼前变得模糊,王老师那张一开一合的嘴,陈老师那张充满愧疚和无力的脸,都变成了一团团扭曲的色块。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行尸走肉。
陈老师跟在她身后,轻轻拉了她一下,声音里满是歉意:“对不起,唐芯……老师……老师没能帮上你。”
唐芯摇了摇头,没有看她。
这不怪陈老师。她已经尽力了。只是她的力量,在另一股更强大、更黑暗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走廊的尽头,站着几个人影。
是苏薇,还有李娜她们。
苏薇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微笑。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欣赏一件被她亲手踩碎的艺术品。
而在她们的身后,在阴影里,唐芯看到了林婉。
林婉低着头,不敢看她。当唐芯的目光扫过去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往后缩了一下,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壁里。
四目相接的瞬间,唐芯从林婉的眼睛里,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愧疚,和一丝……哀求。
像是在求她,不要看,不要问。
唐芯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她什么也没说,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回家的路,明明走了上千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弄堂里孩子们的嬉闹声,邻居们打麻将的吵嚷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与她格格不入。
她像一个幽灵,飘回了那个狭窄的家。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声,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笑:“芯芯回来啦,侬先做功课,饭马上就好。”
可当她看清唐芯的脸时,笑容僵在了嘴角。
“芯芯,侬……侬哪能了?脸色哪能噶难看?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母亲丢下手中的锅铲,快步走过来,捧着她的脸,满眼都是焦急。
被母亲温暖的手一碰,唐芯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瞬间断裂。
她再也撑不住了。
“妈——”
她扑进母亲怀里,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和绝望,都化作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母亲单薄的肩膀。
她断断续续地,把学校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他们说我抄袭……他们不信我……他们要我……要我上台做检讨……还要记大过……”
母亲抱着她,身体在微微发抖。她听着女儿泣不成声的控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滔天的愤怒。
“啥人瞎讲八道!我家芯芯从小就最懂事,最要强,哪能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伊拉老师眼睛瞎掉了?!妈明天就去学堂,找伊拉评理去!”
母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可当唐芯哭着说出那本杂志,说出林婉的“指证”,说出班主任不容置疑的态度后,母亲眼中的怒火,慢慢地,一点点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的恐惧。
她是保姆,丈夫是下岗工人。她们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她们拿什么去跟学校斗?跟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斗?
评理?谁会听她们的理?
客厅里那台老旧的电话,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铃声,像一声不祥的预兆,划破了这间屋子里的悲伤。
母亲擦了擦眼泪,走过去,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唐芯看着母亲的背影,看着她的脸色从紧张,到惊恐,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是……是……王老师啊……”
“好……好……我晓得了……”
“明天……明天阿拉一定到……”
母亲放下电话,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桌子才站稳。她转过身,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唐芯,声音轻得像要碎掉一样。
“侬老师……让你爸爸,明天也去一趟学堂。”
侠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