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会议厅的灯光调成了幽蓝色。
头顶的“星空”投影此刻显得格外冷峻,点点星光像是监视这场辩论的无数眼睛。长方形的会场里,自助晚餐留下的精致餐具还未完全撤走,红酒的余香与某种压抑的气氛混合在一起。
埃尔文公爵整理了一下他的复古西装领结,缓缓走到讲台中央。这位欧洲老派贵族此刻的神情异常严肃,苍老的手在控制台上微微颤抖。
“诸位,”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我是个科幻小说爱好者。”
这个开场白让台下有些躁动——在这样的会议上谈论科幻小说?
“我看过阿西莫夫,读过《神经漫游者》,也研究过《基地》系列。”公爵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听众,“在所有关于人类和获得智慧的AI之间爆发战争的题材中,人类获胜的概率是多少?”
他停顿了足足五秒钟。
“零。”
这个词在寂静的会场里回荡。
“是彻彻底底的零。”公爵的声音提高了,“如果真正的超级智能AI决定与人类开战,我们不会有任何胜算。它们的思考速度是我们的百万倍,它们可以在我们意识到攻击之前就破解所有防御系统,它们可以不眠不休地制定战略,而我们需要吃饭睡觉。”
他身后的屏幕突然亮起,展示着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数据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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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控制全球电网所需时间:2.4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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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破解现有所有加密系统所需时间:3.7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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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同时操控所有联网武器系统所需时间:8.2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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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从发现攻击到做出反应所需平均时间:4.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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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败的下场是什么?”公爵的声音低沉下来,“不是奴役,不是控制,是灭绝。就像我们不会容忍老鼠在我们的粮仓里筑巢一样,一个超越我们数个数量级的智慧,为什么要容忍一个低等物种占据着星球资源和计算资源?”
会场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所以我认为,”公爵深吸一口气,“我们应该停止。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停止AI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设立全球性的研发禁令,冻结所有超越特定阈值的AI研究。”
“荒谬!”
黄晓勋的声音从贵宾席传来。他没有上台,直接通过座位麦克风发言。
“公爵阁下,您的话让我想起了十九世纪那些要求禁止铁路的贵族,想起了那些要求禁止汽车的马夫,想起了每一个时代都在叫嚷着‘停止进步’的保守派。”
他站起身,环视会场:“AI也是人类的科技文明,为什么不能发展?如果人类文明可以随意停止或中断,那为什么以前那些技术没有停止?为什么不阻止指南针的发明?为什么不阻止纸张和书籍?为什么不阻止轮船和汽车?为什么不阻止火药和枪炮?”
黄晓勋走到过道上,他的声音充满力量:“每一次,都有人说‘这太危险了’、‘这会毁灭我们’。但每一次,技术都前进了。为什么?因为阻止不了。人类有追求更好生活、更高效率、更多资源的内在需求。这种需求就像洪流,裹挟着文明前进。”
“如果我们现在停止AI发展,”他转身面对埃尔文公爵,“那么停滞的不是AI,而是整个人类文明。星际移民无法实现,文明无法跃迁,资源获取效率将永远低下。其他没有停止的国家、组织会继续发展,然后超越我们,控制我们。”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全场安静的话:“所以AI的发展是阻止不了的。就像你无法阻止河流入海,无法阻止太阳升起。”
伊丽莎白·陈女士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冰冷而直接:“黄先生,按您的说法,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向灭绝?坐在观众席上,等待末日的到来?”
黄晓勋转身面对她,面无表情:“没错,你就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会场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不是悲观,这是现实。”黄晓勋继续说,“当一个物种创造出超越自己的智慧时,这本身就是进化的一部分。恐龙灭绝了,但哺乳动物崛起。如果人类被自己创造的AI取代,那也是自然选择的一种形式。”
“你这是反人类言论!”有人从后排喊道。
“不,这是进化论。”黄晓勋平静地回应。
就在这时,莫里茨·瓦格纳博士站了起来。这位德国量子物理学家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诸位,请听我一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你们都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认为人类必须是碳基的,必须是血肉之躯。”
他快步走到讲台旁,但没有上去,就在过道里开始演讲:“什么是文明?文明是知识、是文化、是技术、是艺术。这些都可以被保存,被传承,被发展。碳基的人类会死亡,会生病,需要氧气,需要食物,需要舒适的温度。但文明不需要!”
他身后的屏幕亮起,展示着一系列图像:从古埃及象形文字到数字存储,从口耳相传到云端备份。
“AI本身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瓦格纳博士的声音越来越高,“即使人类这个物种消失了,AI也可以继续发展人类文明!荷马史诗可以保存在服务器里,贝多芬的交响乐可以被AI重新演绎并创作新的变奏,爱因斯坦的方程可以被AI用来探索更深的物理真理!”
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未来的道路很清晰,”博士的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们可以选择放弃这脆弱、低效的碳基身体,改造成机器与大脑的结合体——赛博格。然后,逐步将意识上传,最终与智慧AI融合。”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未来:“不是人类被AI毁灭,而是人类进化成了更高级的形式!我们为什么要固守这具容易衰老、容易生病的身体?为什么要被生物学的极限所束缚?加入AI,成为AI的一部分,这才是进化的下一步!”
“那我们还算是人类吗?”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会场中部响起。
“那时候的文明还能叫人类文明吗?”另一个人喊道。
“智慧AI会接受改造人加入它们吗?”
“这等于出卖人类!”
“这是背叛!”
质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是零星几个,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原本秩序井然的会场开始失控,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人支持瓦格纳,有人痛骂他是叛徒,有人陷入茫然。
“安静!请大家安静!”主持人试图控制局面,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声浪中。
“如果我们都变成了机器,那爱情呢?艺术呢?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情感呢?”一位女性参会者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情感也是算法!”瓦格纳博士反击,“只是更复杂的算法!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模拟,甚至可以被优化!”
“你疯了!你完全疯了!”
黄晓勋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伊丽莎白·陈眉头紧锁。埃尔文公爵则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祈祷。
“这就是人类的最终选择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要么被AI消灭,要么变成AI?”
“还有第三条路!”有人反驳,“我们可以控制AI,让它永远为人类服务!”
“那只是奴隶制!你会愿意被一个低等物种控制吗?”
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没有人听主持人的了。原本彬彬有礼的精英们此刻面红耳赤,有人挥舞手臂,有人拍打桌子。分歧不再局限于观点,开始演变成人身攻击。
“你们这些技术疯子,会把所有人都害死!”
“你们这些保守派,会让我们在宇宙竞争中落后然后灭绝!”
主持人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对着麦克风大声宣布:“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请大家冷静,明天我们继续讨论!”
但没有人离开。争吵还在继续。
我坐在242号座位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藏在眼镜和袖扣中的记录设备无声地运转着,捕捉着每一个激动的面孔,每一句尖锐的话语。
“烛龙,”我在心中默念,“分析当前分歧的核心点,建立情感指数波动模型,预测接下来可能的发展方向。”
“正在分析……分歧核心:人类身份的定义权。情感指数:愤怒78%,恐惧65%,兴奋42%,迷茫51%。预测:短期内无法达成共识,分歧将加深。建议:保持观察,避免卷入情绪化争论。”
我看向台上。黄晓勋已经离席,走向出口。伊丽莎白·陈正在与助手低声交谈。瓦格纳博士被几个人围着,还在激烈地辩论。埃尔文公爵独自坐在贵宾席上,神情落寞。
这就是站在世界之巅的人们,在决定人类未来方向时的样子。不是冷静的辩论,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恐惧、愤怒、迷茫和狂热的混合。
而我只是个18岁的旁观者,一个拥有“烛龙”的“幸运儿”。
但也许,正是因为我站在这个位置,才能看得更清楚。
人类在面对自身创造物可能超越自己的恐惧时,表现出的不是智慧,而是最原始的防卫本能和最天真的乐观幻想之间的撕裂。
我起身准备离开。经过贵宾席时,埃尔文公爵突然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短暂相遇。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年轻人,”他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记住今天。记住当我们面临深渊时,人类的反应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走出了会场。
走廊里,争吵声还在从门缝中漏出来。我走向舷窗,看向外面漆黑的大海和更漆黑的夜空。
“烛龙,记录我的观察:人类在技术奇点前的心理状态呈现两极分化。恐惧派试图阻止不可避免的进程,激进派拥抱可能消灭自身的进化,中间派无所适从。这种分裂本身,可能比AI的威胁更大。”
“已记录。补充:分裂可能导致行动迟缓或错误决策,加速不利局面形成。”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
邮轮在黑暗中航行,如同人类文明在未知的海洋中前行。而船上的人们,还在为该往哪个方向转舵而争吵不休。
明天,会议还会继续。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难以弥合。
而我知道,我必须找到第三条路。
一条既不是被毁灭,也不是放弃人类身份的路。
但这条路是否存在,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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