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偏殿比正殿小了许多,陈设也更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外加一个小小的佛龛,龛中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慈眉善目,手持净瓶,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沈清辞被安顿在这里。
崔女官送来了笔墨纸砚,还有厚厚一摞《金刚经》的抄本。“太后吩咐,娘娘这三日便在此抄经。”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夜间有宫女在外间值守。若无要事,请娘娘莫要随意走动。”
“有劳崔姑姑。”沈清辞微微颔首。
崔女官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恢复了寂静。
沈清辞没有立即开始抄经。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窗外是个小小的庭院,院中种着几丛翠竹,竹叶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青碧的光泽,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院墙很高,墙头覆盖着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也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音。
这里很安全,却也像是另一个精致的牢笼。
她回到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执笔。笔尖蘸饱了墨汁,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太后那道懿旨,护得了她三日平安,却也将她困在了这里。三日之内,她无法得知宫外的任何消息——赵元启面圣的结果,萧承的动向,秦岳的安危,还有……那盘棋局中其他棋子的落位。
这很危险。
但沈清辞知道,这也是机会。
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观察的机会,一个……与太后这位深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深入接触的机会。
她落笔了。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字迹工整,笔锋平稳,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可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今日入宫以来的所有细节重新梳理——
太后看见海棠玉簪时的失态。
那句“阿蘅最爱的,就是海棠”。
那句“你母亲当年,也曾这样跪在哀家面前”。
还有最后那句“为了哀家自己欠下的债”。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藏着深意。太后与母亲的关系,绝非普通的君臣或主仆。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情感与愧疚的联系。
而这份联系,或许就是她破局的关键。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一行行经文渐次呈现。沈清辞抄得很慢,很认真,仿佛真的沉浸在佛法的世界里。可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殿外的每一点动静——
远处正殿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庭院中竹叶摇曳的沙沙声。
偶尔经过的、宫女太监们极轻的脚步声。
还有……每隔一个时辰,从宫墙外传来的、隐约的钟声。
那是前朝的钟声,标志着朝会的开始、结束,或是某些重要时刻的到来。
当她抄完第三遍《金刚经》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深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进来。”
推门而入的不是送饭的宫女,而是崔女官。她手中捧着一只红漆食盒,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宫女,一个端着铜盆和巾帕,一个捧着换洗的衣物。
“太后吩咐,给娘娘送晚膳。”崔女官将食盒放在桌上,“还有这些,娘娘若需要,可自行取用。”
沈清辞放下笔,起身道谢:“有劳姑姑。”
崔女官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示意两个小宫女退下,待房门重新关上,才压低声音道:“太后让奴婢给娘娘带句话。”
沈清辞心中一凛:“姑姑请讲。”
“太后说,”崔女官的声音极低,几乎只是唇语,“‘经要好好抄,佛要诚心拜。但有些事,光抄经拜佛是解决不了的。’”
这话说得隐晦,沈清辞却听懂了——太后在提醒她,这三日不要轻举妄动,但也要做好准备。
“臣媳明白。”她微微颔首,“请姑姑转告太后,臣媳定当谨记教诲。”
崔女官深深看她一眼,又道:“还有……太后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娘娘。”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很旧,封面是普通的蓝布,边角已经磨损。沈清辞接过,翻开一看,里面不是佛经,而是一些零散的笔记——
“永昌十六年,春。阿蘅入宫,言北境军饷有异……”
“永昌十七年,秋。北境捷报至,然阿蘅神色惶惶……”
“永昌十八年,冬。阿蘅病重,托孤于吾……”
每一行字都写得极简,却字字千钧。字迹与太后今日所写懿旨相同,苍劲有力,只是笔锋间多了一丝颤抖,似是书写时心绪难平。
这是太后自己的手记。
记录着与母亲有关的往事,也记录着……那些被尘封的秘密。
沈清辞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深浓,几乎要划破纸背:
“阿蘅之死,非病。吾疑之,然查无实据。憾矣。”
非病。
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沈清辞的心脏。
她握着册子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的烛火在此时跳跃了一下,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晃动,如同鬼魅起舞。
“这本册子,”崔女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太后珍藏多年,从未示人。今日交给娘娘,是希望娘娘……明白太后的苦心。”
苦心。
沈清辞缓缓合上册子,抬头看向崔女官:“姑姑,太后与我母亲……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她今日就想问,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崔女官沉默片刻,轻声道:“周夫人未出阁时,曾是太后的贴身女官。”
女官?
沈清辞怔住了。原主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提过这段往事。她只知道母亲出身江南周氏,是书香门第的嫡女,却不知母亲曾入宫侍奉过太后。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崔女官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太后还是皇后,周夫人刚满十六,因才学出众被选入宫中,在皇后身边伺候笔墨。太后……很喜欢她,常说她聪慧灵秀,不似寻常闺秀。”
烛火摇曳,在崔女官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过重重宫墙,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
“周夫人在宫中待了三年。那三年,是太后最顺心的三年——先帝宠爱,后宫和睦,皇子公主也都康健。太后常说,阿蘅是她的福星。”
“那后来……”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干涩,“母亲为何出宫?”
崔女官收回目光,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因为……她要嫁人了。”
“嫁给我父亲?”
“是。”崔女官点头,“沈相那时还是翰林院编修,因一篇《治国策》得先帝赏识,常入宫奏对。他在御书房外偶遇周夫人,一见倾心,后来便托人求娶。”
故事说到这里,本该是一段佳话——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可沈清辞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太后……同意了吗?”
崔女官沉默了更久。久到窗外的暮色彻底沉入黑夜,久到殿内的烛火又爆出了一朵灯花。
“同意了。”她最终说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太后亲自为周夫人备了嫁妆,送她出宫。但临行前,太后对周夫人说了一句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复,仿佛那些话就刻在记忆深处:“‘阿蘅,此去宫外,便是另一番天地。你要记住,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有些人,信了不如不信。’”
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有些人,信了不如不信。
这哪里是祝福,分明是警告。
沈清辞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喘不过气。她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那句“勿信沈家人”,根源或许就在这里——在太后当年的这句警告里。
“母亲她……”沈清辞的声音有些颤抖,“后来可曾再入宫?”
“入过。”崔女官的声音低了下来,“但很少。出嫁后第三年,她抱着刚满周岁的你入宫请安,那是最后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最后一次。
就是太后说的那次——赏了她玉牌,说“要你平平安安长大”的那次。
沈清辞忽然想起母亲绝笔信中的那句话:“若遇生死大难,可持此簪来见太后。”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
知道若有一天女儿陷入危难,唯一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就是这位深宫中的太后。
因为她们之间,不止是主仆之情。
还有一份未能说出口的守护,一份深藏心底的愧疚,一份跨越了时间与生死、却从未断绝的羁绊。
“我明白了。”沈清辞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那小册子贴身收好,“请姑姑转告太后,臣媳……感激不尽。”
崔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躬身:“奴婢告退。”
她退出了偏殿,轻轻带上门。殿内又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和那尊白玉观音,那盏长明灯,还有满室寂静。
沈清辞走到佛龛前,在蒲团上跪下。她没有拜佛,只是静静看着观音慈悲的面容,看着那盏长明灯微弱却顽强的火光。
殿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殿内的烛火如豆,却倔强地亮着。
就像此刻的她——孤立无援,却绝不放弃。
太后给了她三日的庇护,也给了她关键的线索。母亲之死“非病”,太后“查无实据”,却“疑之”。
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实据”。
不是为母亲报仇——那太遥远,也太奢侈。
而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在这盘棋局中,赢得一线生机。
沈清辞缓缓闭上眼睛。
脑海中,那些碎片开始疯狂旋转——
太后的手记。
母亲的绝笔信。
林仲景的簿册。
秦岳的眼神。
萧承的杀机。
还有……三日后,她必须面对的、未知的命运。
所有的线索交织成网,所有的棋子各就各位。
而她,必须在三日之内,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窗外的风声渐紧,吹得竹叶哗哗作响,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祥。
远处,宫墙外的钟声又响了。
这一次,钟声沉闷而绵长,足足响了九下。
亥时了。
夜深了。
而风暴,正在这深宫的寂静中,悄然逼近。
沈清辞睁开眼,眼中已无半分迷茫。
她起身,走回桌前,重新铺开宣纸,执笔蘸墨。
笔尖落下,这一次,她写的不是佛经。
而是一封信。
一封写给宫外、写给那些还在等待她指令的盟友的信。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生死的赌注。
但她别无选择。
因为在这深宫里,要么下注,要么出局。
而她,选择下注。
赌上一切。
侠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