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不是睡觉,也不是昏迷,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意识模糊,肢体沉重,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塘底洞穴里的景象:那些流动的光影,那些扭曲的触手,那三只巨大的眼睛,还有那个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意识:“你…是…下一个…”
李老栓和王会计来看过他几次,端来饭菜和汤药,但陈默几乎没动。他脖子上挂着的三块铜片一直在发烫,烫得皮肤起了水泡,但他没有摘下来。那种热度似乎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对抗,与从池塘方向不断传来的精神压迫对抗。
第二天黄昏,陈默终于坐了起来。窗外夕阳如血,将整个村庄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他走到桌边,拿出那三块铜片,在烛光下仔细端详。
第一块从井中获得,边缘锋利,纹路细腻;第二块从柏树中取出,稍小一些,但纹路更加复杂;第三块从塘底带回,最大,几乎有半个镜子大小,表面有着奇异的光泽,仿佛内里有液体在流动。
陈默尝试将三块碎片拼合。边缘几乎完美契合,咔哒一声轻响,三块碎片组成了一面近乎完整的铜镜。只有中心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大概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这面镜子和他之前找到的那面铜镜很像,但要古老得多。镜面不是常见的青铜色,而是一种深沉的暗金色,纹路从中心向外辐射,形成复杂的图案——如果从整体上看,那图案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瞳孔的位置正是那个小小的缺口。
陈默看着镜中的自己。烛光下,他的脸显得疲惫而憔悴,眼中有血丝,额头有冷汗。但奇怪的是,镜中的倒影似乎有些延迟——当他眨眼时,镜中的他要慢半秒才眨眼;当他转头时,镜中的动作也稍显滞后。
而且,镜中的他,表情有些不同。
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睛深处闪烁着某种陌生的光芒。
陈默凑近镜子,想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镜中的倒影突然开口说话——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
“找到…第四块…”
陈默猛然后退,椅子哐当一声倒地。他喘着气,盯着镜子。镜中的倒影恢复了正常,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异常。
是幻觉吗?还是疲惫导致的错觉?
但他分明看到了那个口型。
“找到…第四块…”
这面镜子还不完整,还缺最后一块碎片。可曾祖父的日记和兽皮卷都只提到三块碎片:井下、塘底、山中。没有提到第四块。
除非…
陈默突然想起先祖在水潭倒影中的话:“镜之碎片散落各处,须自行寻觅”。先祖没有说具体有几块,只是说“散落各处”。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四块,只是记录遗失了。也许第四块在更隐秘的地方。
他重新坐下,仔细检查拼合后的铜镜。那个缺口在眼睛图案的瞳孔位置,形状不规则,像是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块。如果第四块碎片补上,这面镜子就完整了,那只“眼睛”就完整了。
完整的镜子会怎样?兽皮卷上称之为“真相之镜”,说“持镜观影,可见其本质”。但曾祖父警告过:“见之者疯,知之者亡”。
风险巨大,但他别无选择。距离下一个满月只剩二十多天,如果不能在那之前集齐所有碎片,找到影之泪和无心之血,重订契约,那么“影”就会来找他,来找整个村子。
窗外传来敲门声。陈默迅速用布盖住铜镜,起身开门。
是赵阿婆。老人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小罐咸菜。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听说你从塘底回来了。”赵阿婆的声音很轻,“我来看看你。”
陈默请她进屋。赵阿婆放下竹篮,却没有坐下,而是直直地看着陈默:“你…在里面看到小莲了吗?”
陈默沉默了一会,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包着骨头的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细小的白骨,已经钙化发白。
“我在洞穴里找到了这个。应该是小莲的…一部分。”他轻声说,“洞穴太深,我只带出了这些。”
赵阿婆颤抖着接过布包,眼泪无声地流下。她抚摸着那些骨头,像在抚摸孩子的脸:“六十三年…我终于等到了一点…谢谢你,孩子。”
“阿婆,我还在洞穴里看到了一个…东西。”陈默犹豫着说,“一个像小莲的女孩,但不是真的。是‘影’制造的幻象。”
赵阿婆点头:“我知道。我也梦到过。那不是我的小莲,只是那东西用来折磨我的工具。”她擦干眼泪,看着陈默,“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需要找到第四块镜片。”陈默说,“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阿婆,你在村子里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镜子的传说?除了这三块之外?”
赵阿婆思考了很久,缓缓说:“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讲过,陈家有一面祖传的铜镜,能照见鬼神,能沟通阴阳。但后来镜子碎了,碎片散落各处。我奶奶说…镜子其实碎了四块,不是三块。”
“第四块在哪里?”
“我奶奶说,第四块最特别,它不是铜的,是玉的。而且它不在外面,在…人心里。”
“人心里?”陈默困惑。
“我奶奶说,当年镜子被打碎时,有一块碎片飞进了陈家人的心里,变成了他的心镜。”赵阿婆回忆着,“只有真心忏悔、无惧无畏的陈家人,才能从自己心中取出那块碎片。”
真心忏悔?无惧无畏?从自己心中取出?
这听起来像某种隐喻,而不是字面意思。
但在这个充满诡异事件的村子里,也许不能以常理推断。
“怎么取出来?”陈默问。
赵阿婆摇头:“我不知道。我奶奶也没说清楚。她只说,当镜子需要完整时,心镜自会出现。”
陈默感到一阵沮丧。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对他没有任何实际帮助。
“阿婆,还有一件事。”他说,“我需要‘影之泪’和‘无心之血’。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影之泪’…”赵阿婆沉吟,“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那东西会在极度悲伤或喜悦时流泪,但那泪水不是水,是光,是影,是记忆。要取到它,必须让那东西产生真正的情绪。”
“真正的情绪?它不是没有感情吗?”
“我奶奶说,那东西最初是村民们恐惧的汇聚,但三百年过去了,它吸收了多少人的情感、记忆、欲望…也许它已经变得复杂了。”赵阿婆说,“至于‘无心之血’,我知道是什么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面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已经结痂,但看得出是故意划开的。
“你这是…”
“昨天晚上,我梦见小莲了。”赵阿婆说,“她跟我说,妈妈,你的血可以帮我。所以我就…”她苦笑,“也许这就是‘无心之血’。一个母亲为孩子的牺牲,不求回报,无怨无悔。”
陈默震惊:“阿婆,你不必…”
“我必须。”赵阿婆坚定地说,“六十三年了,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我看住她该多好。如果我的血能结束这一切,能让其他孩子不再遭遇同样的事,我愿意。”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血液:“这是昨天晚上取的。我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可以再取。”
陈默接过瓷瓶,感到沉甸甸的。这不只是一瓶血,而是一个母亲六十多年的爱与愧疚,是一个承诺,一种牺牲。
“谢谢你,阿婆。”他郑重地说。
赵阿婆离开后,陈默重新坐回桌边,看着那面几乎完整的铜镜。还缺最后一块,而且是最特别的一块——心镜。
怎么从自己心中取出镜子碎片?
他闭上眼睛,尝试内视,尝试感受。但除了心跳和呼吸,什么也感觉不到。也许这需要某种仪式,或者某种特殊的状态。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月亮还没升起,星光稀疏。陈默点亮油灯,继续研究曾祖父的日记。在日记的最后几页,有一些模糊的笔记,之前他没太注意:
“…心镜非镜,乃心之映照…欲得其镜,先见己心…”
“…恐惧为障,欲望为蔽,唯澄明之心,可见真我…”
“…真我现时,心镜自出…”
曾祖父似乎在暗示,心镜不是物理存在的碎片,而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自我认知。只有当人真正认识自己,直面自己的恐惧和欲望时,心镜才会出现。
但“出现”是什么意思?是实体的碎片出现,还是某种象征性的启示?
陈默感到头痛。这些玄学理论对他这个在城市长大、接受现代教育的人来说太难理解了。
他决定先放下这个问题,专注于眼前能做的事。三块铜片已经拼合,也许可以试试这面不完全的镜子有什么作用。
陈默揭开盖在镜子上的布。烛光下,镜面反射着跳跃的光影。他深吸一口气,将镜子对准自己。
这一次,镜中的倒影没有延迟,也没有异常。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但慢慢地,镜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背景不再是老宅的墙壁,而是一片水域。是池塘。镜中的他站在池塘边,水中有倒影。但水中的倒影不是他,而是那个没有五官的脸,三个黑洞直直地看着他。
镜中的他弯下腰,伸手触摸水面。水中的脸也伸出手,两只手在水面相遇,然后…
融合。
镜中的他被拉入水中,被那张脸吞噬。水面上泛起涟漪,然后恢复平静。
陈默猛地移开镜子,心脏狂跳。这是预警吗?未来的景象?还是“影”通过镜子制造的幻象?
他再次看向镜子,景象已经恢复正常。但镜面似乎多了一层雾气,模糊不清。他用袖子擦拭,雾气却越来越浓,最后完全覆盖了镜面。
然后,雾气中出现了一行字:
“满月之夜,塘边相见。携镜与血,以订新契。”
字迹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扭曲的符号,但陈默奇怪地能理解它的意思。这是“影”的留言,通过镜子传递给他。
它想见面,想重新订立契约。但这次不是单方面的供奉,而是某种…交易?
陈默放下镜子,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这很可能是陷阱,“影”可能只是想把他骗到池塘边,然后吞噬他。但他别无选择。如果不去,下个月满月“影”也会来找他,而且那时候可能已经失控。
必须去,但必须做好准备。
他需要完整的镜子,需要影之泪,需要无心之血。现在还缺两样:第四块碎片和影之泪。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几乎足不出户,专心研究如何获取心镜。他反复阅读曾祖父的日记和兽皮卷,尝试各种方法:冥想、斋戒、甚至尝试用刀划开胸口——当然只是浅尝辄止,他还没疯到真的挖心取镜。
但都没有效果。心镜没有出现,他甚至不确定那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第四天早上,李老栓和王会计一起来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池塘的水位在上升。”李老栓面色凝重,“明明这几天没下雨,但池塘的水涨了至少半米。而且…水变了颜色。”
“什么颜色?”
“红色。”王会计说,“不是血红色,是一种暗红,像是铁锈,又像是…某种藻类。靠近池塘的人说,能闻到一股怪味,像腐烂的鱼,又像铁锈。”
陈默立刻想到塘底洞穴里那个发光的池子,池水是青白色的。如果那些水渗出来,和池塘水混合…
“还有更奇怪的。”李老栓压低声音,“有人晚上看到池塘边有人影,不止一个,很多。他们站在水边,一动不动,然后一个个走进水里,消失。”
“看清是谁了吗?”
“看不清脸,但从身形看…像是村里失踪的那些人。”王会计说,“王寡妇、张师傅的爷爷、还有更早的…他们好像都回来了。”
陈默感到后背发凉。那些被“影”吞噬的人,现在以某种形式回来了?是被控制的傀儡,还是“影”制造的幻象?
“村民都很害怕。”李老栓说,“有些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村子。”
“让他们走。”陈默说,“走得越远越好。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
“那你呢?”王会计问。
“我还有事要做。”陈默看向窗外池塘的方向,“在满月之前,我必须准备好。”
两人离开后,陈默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再去一次后山,去那个地下神殿。先祖的倒影曾在那里出现,也许那里有关于心镜的线索。
而且,他想试试那面不完全的镜子在神殿里会有什么反应。
当天下午,陈默再次来到后山。三棵柏树依然伫立,但树叶有些发黄,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命力。他钻进山洞,推开活动石壁,进入通道。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来到地下神殿。
水潭依然在那里,水面平静,倒映着岩壁上的发光苔藓。陈默走到潭边,拿出那面拼合的铜镜。
他犹豫了一下,将镜子对准水面。
一瞬间,水面沸腾了。
不是物理上的沸腾,而是倒影开始扭曲、旋转、重组。水面上的景象变了,不再是洞穴的倒影,而是一幅活动的画面:
三百年前的陈家村,村民们跪在池塘边祭祀;一百年前,陈家人主持仪式,将祭品投入水中;六十年前,小莲跑向池塘;五年前,王寡妇的丈夫脱鞋下水;三个月前,四叔公进入山洞…
画面快速闪过,像是快进的电影。然后停在一个画面上:
陈默自己,站在池塘边,手里拿着完整的铜镜。镜面反射着月光,也反射着水中的某个东西。
画面拉近,他看到镜中的景象:不是他的脸,也不是水中怪物的脸,而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严肃,眼神坚定,穿着明朝的服饰。
是先祖陈文昌。
镜中的先祖开口说话,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后世子孙,你已接近真相。然真相往往比谎言更令人难以承受。汝可准备好了?”
陈默在心中回答:“我准备好了。告诉我,心镜在哪里?怎么获得?”
“心镜不在外,而在内。”先祖说,“汝问己心:汝为何而来?为何而战?为何而惧?”
陈默思考着这个问题。他为什么回来?因为四叔公的信,因为家族责任。为什么而战?为了生存,为了结束这个诅咒。为什么而惧?怕死,怕未知,怕那个东西。
“恐惧遮蔽汝心,责任压迫汝魂。”先祖继续说,“唯有放下恐惧,超越责任,以本心直面真相,心镜方现。”
“怎么放下恐惧?”
“接受它。”先祖说,“恐惧是人性的一部分,否认恐惧即是否认自我。接受汝之恐惧,理解它,然后超越它。”
画面开始变化。陈默看到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恐惧:小时候怕黑,怕一个人睡觉;父母去世时怕孤独,怕被抛弃;长大后怕失败,怕不被认可;回到村子后怕那个东西,怕死亡…
所有的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感到窒息,感到绝望。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接受。我害怕,但我接受我的恐惧。我害怕死亡,但我更害怕活得没有意义。我害怕那个东西,但我必须面对它。因为如果我逃避,会有更多人受害。”
话音落下,胸前的三块铜片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芒。光芒汇聚,在镜面上形成一个光点。光点越来越亮,最后从镜面飞出,悬浮在空中。
那是一小块玉片,半透明,温润如脂,形状正好填补铜镜中心的缺口。
心镜。
陈默伸手接住玉片。它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握在手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握住了一颗跳动的心。
他将玉片对准铜镜中心的缺口。玉片自动吸附上去,咔哒一声轻响,完美契合。
现在,镜子完整了。
完整的铜镜在陈默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镜面不再是暗金色,而是一种温润的玉色,光从内部透出,照亮了整个洞穴。镜子背面的纹路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眼睛图案,而是一幅复杂的图景:左边是村庄和村民,右边是水域和光影,中间是镜子本身,像是一座桥梁连接两侧。
陈默举起镜子,照向水潭。
这一次,水面没有沸腾,反而变得异常平静,像一面真正的镜子。镜面和水面互相映照,形成了一个无限延伸的反射通道,仿佛能看透水底,看透岩层,看透时空。
他在镜子/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看到了“影”的起源——不是怪物,不是鬼神,而是一团无意识的能量,由村民的恐惧和祈求汇聚而成,像胚胎一样在水中孕育。
看到了契约的订立——先祖陈文昌发现了这团能量,试图与之沟通,结果意外建立了联系。能量开始回应村民的祈求,但也开始索取回报。
看到了三百年的供奉——从果蔬到牲畜,从牲畜到活人。每一次供奉都让“影”更强大,更智能,更贪婪。
看到了断裂的契约——四叔公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影”故意为之,为了摆脱契约的约束,获得自由。
看到了未来——如果放任不管,“影”将彻底失控,从池塘扩散,吞噬整个村庄,然后向外蔓延,像瘟疫一样传播恐惧,滋养自己。
但也看到了希望——完整的真相之镜,影之泪,无心之血,三者结合,可以重新订立契约,不是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而是平等共存的约定。
“如何获得影之泪?”陈默在心中问。
镜子中的画面变化,显示出“影”的内部——不是物理的内部,而是它的意识核心。那里有三只巨大的眼睛,每只眼睛都代表着一种情感:恐惧、贪婪、愧疚。三只眼睛不断转动,不断吸收村民的这些情绪。
但在三只眼睛的中心,还有一个很小的点,几乎看不见。那是一滴泪,被囚禁在眼睛深处。
“影也会流泪?”陈默惊讶。
“那是它最初的人性残留。”先祖的声音响起,“当它还是纯粹的能量时,曾感受到第一个村民的真诚祈祷——一个母亲为生病孩子的祈祷。那一刻,它流下了一滴泪,那是它唯一的人性证明。后来它被恐惧和贪婪污染,那滴泪就被困在了深处。”
“怎么取出来?”
“让它回忆起那个时刻。”先祖说,“让它感受到真正的、无私的情感,而不是恐惧和贪婪。那滴泪就会浮现。”
陈默想到了赵阿婆。一个母亲六十多年的思念和愧疚,那种无私的爱,也许能触动“影”深处的那点人性。
“我需要带赵阿婆来池塘边?”
“不,那样太危险。”先祖说,“你可以用她的血作为媒介,加上镜子,远程沟通。但那样效果可能打折扣。”
“如果效果不够呢?”
“那么你将直面完全被恐惧和贪婪控制的‘影’,胜算渺茫。”
陈默沉默了。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让赵阿婆冒险,可能触动“影”的人性;或者自己冒险,可能失败。
但他想到了赵阿婆的眼神,那种为了女儿愿意牺牲一切的坚定。也许她愿意冒这个险。
“让我和赵阿婆谈谈。”他最终决定。
镜子光芒渐暗,水面恢复平静。陈默收起完整的铜镜,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现在他有了解除诅咒的工具,但如何使用,还需要智慧和勇气。
离开洞穴时,天色已晚。陈默回到村子,直接去了赵阿婆家。
赵阿婆正在佛前念经,看到陈默手中的完整铜镜,眼睛亮了起来。
“你找到了心镜?”
陈默点头,将镜子放在桌上。在灯光下,完整的铜镜显得更加神秘美丽,玉质的部分温润如脂,铜质的部分古朴厚重,两者完美结合。
“阿婆,我需要你的帮助。”陈默直接说,“要取影之泪,需要让‘影’回忆起它最初感受到的人性情感。先祖说,那是一个母亲为孩子的祈祷。你的爱和牺牲,也许能触动它。”
赵阿婆明白了:“你需要我去池塘边?”
“是的。但很危险。‘影’可能会攻击你,可能会试图控制你。”
赵阿婆笑了,那笑容平静而坚定:“六十三年前,我就该陪小莲一起去的。现在有机会结束这一切,让其他孩子不再受苦,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真的确定吗?”
“确定。”赵阿婆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衣服,是六十多年前的款式,已经发黄,但保存得很好,“这是我给小莲做的最后一件衣服,她还没来得及穿。明天晚上,我就穿这件去。”
陈默感到喉咙发紧:“谢谢您,阿婆。”
“不用谢我。”赵阿婆抚摸着小莲的衣服,“这是我作为母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两人约定第二天黄昏在池塘边见面。陈默需要时间准备仪式——用镜子建立连接,用赵阿婆的血作为媒介,引导她的情感传递到“影”的意识深处。
回到老宅,陈默彻夜未眠。他仔细研究兽皮卷上关于仪式的记载,准备需要的物品:铜镜、赵阿婆的血、还有从池塘取来的水——作为与“影”连接的媒介。
第二天,陈默一整天都在为仪式做准备。他在院子里用石灰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按照兽皮卷上的描述,那是沟通用的法阵。法阵中心放着一个铜盆,里面装着从池塘取来的水。
黄昏时分,陈默带着所有物品来到池塘边。赵阿婆已经在那里等候,穿着那件发黄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小莲的布包。
池塘的水位又上涨了,已经接近岸边。水的颜色依然是暗红色,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水面异常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像是凝固的血液。
“阿婆,你想好了吗?”陈默最后一次确认。
赵阿婆点头,表情平静:“开始吧。”
陈默在岸边画下同样的法阵,将铜盆放在中心,倒入池塘水。然后,他让赵阿婆坐在法阵的一端,自己坐在另一端,完整的铜镜放在两人之间。
“阿婆,我需要你想着小莲,想着你对她的爱,想着你这六十多年的思念和愧疚。不要想恐惧,不要想仇恨,只想爱。”陈默交代。
赵阿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低声念诵。不是佛经,而是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声音轻柔,充满爱意。
陈默打开赵阿婆给的小瓷瓶,将血液滴入铜盆。血液在水中化开,像一朵绽放的花。然后,他举起铜镜,对准水面。
镜子反射着夕阳的最后余晖,也反射着铜盆中的血水。陈默集中精神,在心中默念先祖教授的咒文——不是真的咒语,而是一种引导意识的技巧。
慢慢地,镜子开始发光。玉质的部分发出温润的白光,铜质的部分发出深沉的金光。两光交汇,投射到铜盆的水面上。
水面开始波动,不是物理上的波动,而是倒影开始变化。陈默看到水中出现了赵阿婆年轻时的样子,她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村边玩耍。那是小莲,笑得灿烂如花。
画面快速闪过:小莲失踪,赵阿婆在塘边守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赵阿婆日渐苍老,但眼中的思念从未减少;赵阿婆念经祈祷,希望女儿安息;赵阿婆得知陈默要进洞穴,毫不犹豫地献出血液…
这些画面通过镜子,通过血水,传递到池塘深处。
池塘开始有了反应。
水面泛起涟漪,从中心向外扩散。涟漪越来越密,越来越快,最后整个池塘像是沸腾了一样。但水不是变热,而是变冷——刺骨的寒意从水面散发出来,岸边的草瞬间结了一层白霜。
陈默感到一阵精神冲击,比之前更强烈。那个意识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但这次带着困惑和…痛苦?
“这…是什么…”
“这种…感觉…”
“温暖…又…疼痛…”
“像…很久很久…以前…”
池塘中央,水面开始隆起,形成一个水柱。水柱缓缓升高,顶端逐渐成形——是三只巨大的眼睛,呈三角形排列,每只眼睛都有不同的颜色:血红、深黑、惨白。
三只眼睛同时转动,最后聚焦在岸边的赵阿婆身上。
赵阿婆睁开眼睛,看着那三只眼睛,没有丝毫恐惧。她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知道你吃了我的女儿。六十三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她,每天都在后悔。但我不恨你,因为恨没有意义。我只希望,这一切能结束。不要再有孩子像小莲一样,不要再有母亲像我一样。”
她从怀里掏出小莲的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骨头:“这是我的女儿,她曾经活过,爱过,笑过。现在她只剩这些了。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一点点像人的东西,请把她的灵魂还给我。请结束这一切。”
三只眼睛盯着赵阿婆,盯着她手中的骨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池塘水在波动,只有寒意在弥漫。
然后,陈默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中间那只血红的眼睛,眼角出现了一滴液体。
不是水,不是血,而是一滴光。它从眼角渗出,缓缓滑落,在空气中悬浮,发出柔和的白光。那光芒中似乎有影像在闪动:一个生病的孩童,一个祈祷的母亲,一种纯粹的、无私的爱。
影之泪。
陈默迅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玉瓶——这是张师傅用边角料打磨的,说是玉能保存这种特殊的东西。他打开瓶盖,对准那滴泪光。
泪光似乎有意识,缓缓飘向玉瓶,落入其中。陈默立刻盖上瓶盖。
就在这一刻,池塘中央的水柱突然崩溃,三只眼睛消失,水面恢复平静。但那种可怕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悲伤?
陈默不确定。
赵阿婆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她抱着小莲的骨头,低声说:“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但陈默知道,还没有完全结束。他们有了影之泪,有了无心之血,有了完整的真相之镜。现在需要的是最后的仪式——在无月之夜,重订契约。
而今天,正好是无月之夜。
夜幕完全降临,天空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星。陈默扶起赵阿婆:“阿婆,你先回去休息。我还要完成最后一件事。”
赵阿婆摇头:“我要在这里陪小莲。你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陈默点头,带着铜镜、玉瓶和血瓶,走向池塘边的一个特定位置——兽皮卷上标注的“契约订立之地”。
那是一个古老的石台,半淹没在水中,平时看不到,只有在水位下降时才会露出。现在水位上涨,石台完全淹没,但陈默知道它的位置。
他涉水走向石台所在的位置。水很冷,刺骨的冷,但他没有退缩。来到石台位置,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水下,石台清晰可见。台面刻着复杂的图案,和铜镜背面的图案很像:村庄和水域,由镜子连接。石台中央有一个凹陷,形状正好和铜镜吻合。
陈默浮出水面换气,然后再次下潜。这一次,他将铜镜放入凹陷。
完美契合。
铜镜开始发光,光芒透过水面,照亮了周围的池水。陈默看到水中有无数光影在流动,像是“影”的意识碎片。它们围绕着石台旋转,越来越快。
陈默浮出水面,打开玉瓶和血瓶。按照兽皮卷的指示,他需要将影之泪和无心之血滴在镜面上,然后念诵新的契约。
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新的契约内容是什么?兽皮卷和日记都没有提到具体内容,只说“平等共存”。
平等共存是什么意思?人类和“影”如何平等共存?
就在他犹豫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是先祖陈文昌的声音:
“后世子孙,契约的内容由汝决定。但切记:契约必须平衡,必须公平。一方过强,契约必破。”
“我该说什么?”
“说出汝心真正所愿。”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影之泪和无心之血混合,滴在镜面上。混合的液体在镜面上流动,发出奇异的光芒。他双手按在镜面两侧,闭上眼睛,在心中说出契约:
“我,陈默,陈氏后人,在此以镜为媒,以血为证,以泪为契,与‘影’订立新约:
“一、影不再以人类恐惧为食,不再索求活祭。
“二、人类不再以影为神,不再以恐惧滋养。
“三、影守护水域,净化水源,予村以利。
“四、人类守护影之存在,不予伤害,不予遗忘。
“五、双方平等,相互尊重,互不侵犯。
“此约既定,天地为证,血脉为承,永世不破。”
话音刚落,镜面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整个池塘的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那个三眼的光影形体再次出现,但这次它显得平静,甚至有些…温和?
那东西伸出一只触手般的影子,轻轻触碰镜面。镜面上出现一行字,是那种扭曲的符号,但陈默能理解:
“契约…接受…”
“但需…见证…”
“所有…相关者…”
陈默困惑:“所有相关者?什么意思?”
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拉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意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最后变成一片黑暗。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不在池塘边,而是在一个奇怪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无尽的灰色虚空。虚空中漂浮着许多人影:有小莲,有王寡妇,有王寡妇的丈夫,有张师傅的爷爷,有四叔公,还有无数他不认识的人——都是三百年来被“影”吞噬或影响的人。
他们围成一个圈,静静地看着陈默。
在圆圈中心,是那个三眼的光影形体,但缩小了很多,只有人大小。它的三只眼睛都闭着,显得安静而平和。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所有存在的意识中响起:
“契约…需要…所有相关者…见证…和同意…”
“他们…都是…契约的一部分…”
“他们的…恐惧…欲望…记忆…构成了我…”
“现在…新的契约…需要他们的…认可…”
陈默明白了。这些人虽然死了,但他们的意识碎片还存在于“影”之中,是“影”的一部分。新的契约不仅影响现在和未来,也影响过去,影响这些已经死去的人。
他看向那些人影。小莲走向他,伸出手,那是一个孩子的纯真笑容。王寡妇也走向他,表情平静,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痛苦。四叔公向他点头,眼中是认可。
一个接一个,那些人影走向他,触碰他,将某种东西传递给他——不是实体,而是情感,是记忆,是认可。
最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原位,圆圈中央的光影形体睁开了眼睛。三只眼睛都变成了温和的白色,像月光,像珍珠。
“契约…成立…”
声音中没有了之前的压迫感和贪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甚至是一丝…感激?
“新的…开始…”
“平等…共存…”
光影形体开始消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虚空。那些人影也开始消散,一个个化作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美丽而安详。
小莲在消散前,向陈默挥手,脸上是纯真的笑容。
四叔公向他点头,然后化作光点。
王寡妇和丈夫牵手,一同消散。
最后,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陈默一个人站在虚空中。
然后,虚空也开始崩塌,像破碎的镜子,一片片剥落。陈默感到一阵坠落感,然后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池塘边,跪在石台上,双手按着铜镜。天已经蒙蒙亮,晨雾笼罩着水面。
池塘恢复了正常的水色,暗红色消失了,水变得清澈。水位也在下降,很快露出了石台的大部分。
铜镜还在原地,但镜面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像是被仔细打磨过。背面的图案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村庄和水域的对立,而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陈默拿起铜镜,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他看起来很疲惫,但眼中多了一种平静,一种释然。
结束了。
三百年的诅咒,终于结束了。
他涉水回到岸边。赵阿婆还在那里,抱着小莲的骨头,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陈默轻轻叫醒她:“阿婆,结束了。契约成立了。”
赵阿婆睁开眼睛,看着清澈的池塘,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小莲…她刚才来梦里跟我告别了。她说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
“那就好。”
两人回到村里。村民们已经聚集在村口,看到他们,都围了上来。
“池塘…恢复正常了!”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说,“水变清了,也没有怪味了!”
“昨晚我看到池塘发光,然后一切就…”一个老人喃喃道。
李老栓和王会计走过来,看着陈默,眼中是询问。
陈默点头:“结束了。新的契约成立了。‘影’不会再伤害人,但我们也不能再以恐惧滋养它。我们需要新的方式与它共存。”
“什么方式?”王会计问。
陈默举起铜镜:“通过这个。这面镜子是沟通的桥梁。以后如果需要与‘影’沟通,可以通过它。但记住,是平等的沟通,不是祈求,不是供奉。”
村民们面面相觑,但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那个持续三百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几天,村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池塘水位恢复正常,水质变得异常清澈,甚至可以直接饮用。村民们尝试着不再恐惧池塘,有些胆大的年轻人甚至下去游泳,没有任何异常。
陈默将铜镜留在村里,交给李老栓保管。他告诉村民们镜子的使用方法,但也警告:不能滥用,不能用于私利,只能用于村庄的整体利益。
他自己则准备离开。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他该回城市了。
离开前一天,他去看了赵阿婆。老人正在院子里种花,看到陈默,露出笑容。
“要走了?”
“嗯。城市里还有工作。”
“还会回来吗?”
“会。这里毕竟是我的根。”
赵阿婆点头,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是小莲的…一部分。我想,她更愿意跟着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陈默郑重地接过布包:“我会好好保管。”
第二天清晨,陈默搭上了离开村子的早班车。车子开动时,他回头望去,看到村口的榕树下,站着许多人影——李老栓、王会计、赵阿婆,还有其他村民。他们向他挥手告别。
榕树在晨光中显得苍翠而宁静,没有了之前的阴森感。
车子转过山弯,村子消失在视野中。陈默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他感到疲惫,但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三百年的诅咒在他手中终结,一个家族的责任终于卸下。
但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结束。契约成立了,但需要世代维护。平等共存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需要不断努力的过程。
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也许他的后代也需要承担这个责任。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需要休息,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去理解他经历的一切。
车子在公路上行驶,窗外的风景快速后退。陈默摸向胸前,那里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铜钱,一把钥匙。
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个小女孩的骨头碎片。
这些都是记忆,都是责任,也都是希望。
他睁开眼睛,看向前方。道路延伸向远方,通向未知的未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恐惧。
因为恐惧已经被理解,被接受,被超越。
因为他知道,无论前方有什么,他都有勇气面对。
车子加速,驶向晨光中的城市,驶向新的生活。
但陈家的故事,陈家村的秘密,永远不会被遗忘。
它们会成为传说,成为警示,也成为希望。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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