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陆离混进了一支北上的流民队伍。
队伍约莫五十来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苍茫山匪患的逃难者,有去年旱灾颗粒无收的农户,还有几个眼神飘忽、不知来历的独行者。陆离将脸抹上泥灰,撕破外衣下摆,佝偻着背,完美地融入其中。
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乱世里,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怀里的半块干饼,脚下的水泡,和前方未知的生机。
陆离走在队伍中部,一边机械地挪动脚步,一边在脑海中整理信息。
黑风崖在北,青云门在东。
他必须先去黑风崖,取到父亲藏的遗物,再转向青云门。但流民队伍是向北的,最多同行三日就会分道。他需要在这三天内,完成两件事:一,恢复体力;二,初步尝试修炼。
修炼。
陆离的手探入怀中,触摸那些石符碎片。碎片冰凉,已经不再发光,但质地依然温润。他取出一块最小的,握在手心,尝试感应其中的能量。
没有反应。
就像握着一块普通的碎石头。
陆离不意外。父亲说过,石符的作用是伪装灵根,不是辅助修炼。现在伪装已完成,它的使命结束了。
但他还是将碎片收好。
然后,他开始按照记忆中父亲留下的那本《基础引气诀》,尝试引气入体。
功法很简单——静心凝神,感应天地灵气,引导灵气沿特定经脉运行周天,最后汇入丹田。理论上,哪怕是杂灵根,只要方法正确,也能吸收微薄灵气。
陆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
第一步,感应灵气。
三息之后,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种与生俱来的观察力“内视”到——周围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光点。五颜六色,对应五行:金色(金)、青色(木)、蓝色(水)、红色(火)、黄色(土)。还有一些稀少的异色光点,但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光点很活跃,在空中飘浮、碰撞、消散、再生。这就是天地灵气。
第二步,引导灵气入体。
陆离心念一动,尝试吸引那些光点。
光点们有反应了——但反应的方式让他愣住了。
正常情况下,修士感应到对应自身灵根属性的灵气,会自然吸引过来。比如火灵根者,会吸引红色光点。可他看到的是……
所有颜色的光点,都朝他涌来了。
金、木、水、火、土,五色混杂,像一群被惊动的萤火虫,疯狂地扑向他!
不,不对。
陆离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那些光点不是被他吸引,而是被某种力量“拽”过来的。力量的源头,是他丹田深处,那层灰色伪装之下,微微颤动的那抹淡金色光芒。
残破天灵根,即使在沉睡中,依然对灵气有着恐怖的吸引力!
陆离心头一紧。
必须控制住。
如果放任不管,大量灵气涌入,必然会冲破灰色伪装的平衡,暴露真实灵根!
他集中全部精神,将意念投向丹田外的灰色雾气——那是石符伪装形成的屏障。意念化作无形的网,覆盖在屏障表面,加固,加厚,加……
“唔!”
陆离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丝。
意念与屏障的对抗,产生了反噬。就像用力过猛拉紧的弓弦,绷断了。
但他成功了。
灰色屏障稳定下来,表面浮现出复杂的纹路——正是石符碎片上的那些纹路。屏障开始过滤灵气:只允许极其微弱的五色灵气渗入,而将绝大多数灵气阻挡在外。
涌入的灵气洪流,被削减了九成九。
剩下的那一点点,才真正进入经脉,开始运行周天。
陆离松了口气,但心情更加沉重。
伪装比他想象的更脆弱。刚才如果不是及时控制,很可能当场暴露。而这样的控制,能持续多久?父亲说伪装能维持三年,那是在不修炼的前提下。如果持续修炼,持续对抗天灵根的吸引力,伪装能撑多久?
他不知道。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灵气在经脉中运行得很慢,很涩。杂灵根的资质,让灵气每前进一寸都像在泥沼中跋涉。一个完整的周天,正常情况下需要一刻钟,陆离用了整整半个时辰。
当那缕微弱的灵气最终汇入丹田时,他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极其微薄,但真实存在。
他进阶了。
从凡人,正式踏入炼气期一层。
虽然是最底层的炼气一层,虽然灵气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他踏进来了。
陆离睁开眼睛,抹去嘴角的血迹。
前方,流民队伍停了下来。领队的老者指着远处山脚下的一片棚户区:“今日就在那里歇脚,明日再走。”
棚户区很简陋,几十个破草棚胡乱搭在一起,臭气熏天。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陆离找了个角落的草棚钻进去,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他不是在休息。
而是在脑海中“阅读”那些符文宗信物碎片带来的信息。
碎片融入眉心时,留下了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像一本被撕碎又胡乱粘合的古籍。他需要时间整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队伍继续北上。
陆离依然在队伍中部,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整理信息碎片。
第三天黄昏,队伍抵达一个岔路口。
老者停下脚步:“往左是去黑风镇,往右是去青云门方向。诸位,就此别过了。”
人群开始分流。
陆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
黑风镇,黑风崖下的唯一聚居点。父亲说的“第三棵枯树”,就在黑风崖上。
—
七日后,陆离站在黑风镇外的山坡上,眺望这座小镇。
说是镇,其实只有一条主街,几十户人家。镇子依山而建,背后就是高耸入云的黑风崖——崖体黝黑,常年有黑色的旋风环绕,故名“黑风”。
镇子里很热闹。
不是日常的热闹,而是一种紧绷的、喧哗的热闹。街道上挤满了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还有陪同的家长。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期待、焦虑、忐忑。
陆离混进人群,很快弄清楚了状况。
青云门三年一度的收徒测试,今天在黑风镇设了一个临时点。
难怪。
他看向镇子中央的广场——那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台上坐着三个身穿青云门服饰的修士。两个年轻些的站在两侧,中间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闭目养神。
木台前排着长队,少年们一个个上台,将手按在一块乳白色的石头上。
测灵石。
陆离的目光落在那块石头上,瞳孔微微收缩。
石头表面光滑,内部有云雾般的纹路在流转。每当有少年按上去,石头就会亮起不同颜色、不同亮度的光。
“黄光,土灵根,四品!通过!”
“红光微弱,火灵根,七品……不合格,下一个。”
“五色杂光……五行杂灵根,废物资质,去那边登记杂役。”
主持测试的年轻修士声音平板,像在宣读判决书。
陆离看到,那些被判定为“杂灵根”的少年,脸色瞬间惨白,有的当场哭出来,有的失魂落魄地被家人拉走。
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但这是唯一的入口。
父亲让他去青云门,必然有深意。符文宗的遗物要取,但青云门也必须进。
陆离深吸一口气,走向登记处。
负责登记的是个胖修士,炼气三层左右,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姓名,年龄,籍贯。”
“陆离,十六,青石城。”陆离低声说。
“青石城?”胖修士抬头瞥了他一眼,“够远的。行了,去后面排队吧。”
陆离点头,走向队伍末尾。
排队的过程很漫长。
他观察着每一个上台测试的人,记录他们的表现,推测灵根与测试结果的关系。观察力在此时全力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收集、分析、归纳。
两个时辰后,轮到他了。
“下一个!”
年轻修士喊道。
陆离走上木台。
山羊胡的中年修士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显然,这种测试对他来说无聊透顶。
“手放上去,灌注一丝灵力。”年轻修士指着测灵石。
陆离将右手按在石头上。
触感冰凉。
他调动丹田内那缕微弱的灵气,缓缓注入石头。
一息,两息,三息……
测灵石毫无反应。
年轻修士皱眉:“你没灵气?”
“有。”陆离平静地说,继续灌注。
第四息,石头终于亮了。
黯淡的,混杂的五色光芒——金、木、水、火、土,五种颜色都有,但每一种都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光芒在石头表面勉强流转了一圈,就迅速黯淡下去。
年轻修士看了一眼,连记录都懒得记,直接挥手:“五行杂灵根,废物资质。去那边,杂役登记。”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台下传来几声嗤笑。
陆离收回手,转身下台。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看那些嘲笑他的人一眼。但丹田深处,那抹淡金色的光芒,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像被羞辱的君王。
陆离用全部意念压制住它,走下木台,走向杂役登记处。
负责杂役分配的是个瘦高修士,炼气四层,正拿着一本名册勾画。看到陆离过来,他头也不抬:“姓名。”
“陆离。”
“灵根?”
“五行杂灵根。”
瘦高修士终于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杂灵根啊……正好,药田区缺人,你去那儿吧。”
旁边另一个登记修士闻言,忍不住开口:“李管事,药田区那边不是已经满员了吗?而且那地方……”
“我说缺人就缺人。”李管事打断他,看向陆离,“怎么,有意见?”
陆离摇头:“没有。”
“那就好。”李管事提笔在名册上写下名字,扔给他一块木牌,“这是你的身份牌。明日卯时,在山门外汇合,有人带你们去药田区。迟到者,逐出宗门。”
陆离接过木牌。
木牌粗糙,上面刻着“杂役·药田·十七”几个字。
他握紧木牌,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李管事和另一个修士的低语:
“药田区那地方……这小子活不过三个月吧?”
“关我们什么事?赵执事特意交代的,要‘好好照顾’这个青石城来的小子……”
赵执事。
陆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眼神冷了一分。
是赵铁山。
果然,他已经先一步到了青云门,还给自己准备了“特殊关照”。
药田区……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那又怎样?
陆离走出广场,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他靠在墙上,从怀里取出那块木牌,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刻字。
“杂役·药田·十七。”
最低等的身份,最苦的差事,最边缘的位置。
完美。
没有人会注意一个药田区的杂役,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五行杂灵根的废物。这层伪装,比任何功法都更有效。
他将木牌收好,抬头看向镇子北方的黑风崖。
崖体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黝黑,山腰以上被黑风笼罩,看不清真容。
父亲说的第三棵枯树,就在那上面。
今晚,他必须上去。
取到遗物,然后……
陆离的目光转向东方,青云门的方向。
然后,去当一个最不起眼的杂役。
当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活不过三个月的,废物。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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