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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人相对而坐,袖角相触。

呼吸里皆是食物蒸腾的热气。

胤禛咬了一口虾仁,忽地想起什么。

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

“路上看见的,”他

轻咳一声,似怕她笑话,“玫瑰酥,不腻。”

油纸拆开,甜香扑鼻。

宜修掰了半块,送到他嘴边。

眼波流转:“爷也尝。”

他低头就着她手吃了,唇瓣不经意擦过她指尖。

像羽毛掠过,痒得她缩了缩。

一顿饭,无丝竹之乱耳,无仆从之环立。

他们像最寻常的市井夫妻。

你给我一箸,我回你一勺。

碗碟相碰的叮当声里,都是人间烟火的暖。

用完膳,胤禛抬手替她拭去唇角一点油花。

声音低而温软:“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皇阿玛若赏什么,你只管收着,有我。”

宜修点头,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日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交握的手上。

像给两人镀了一道金边——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中和韶乐渐止,乾清宫月台上青烟袅袅。

二十八样月供排作七行:自来红、自来白、提浆月饼、月宫兔爷、石榴、苹果、莲藕、芡实……

俱用黄釉高足盘托着,在月光下泛着温润釉色。

康熙帝亲上三炷沉香,皇子皇孙依次行三跪九叩大礼。

鼓声初歇,银蟾已上东楼角。

清辉洒满丹陛,像给青砖铺了一层薄霜。

宜修立在女眷中,朝服外套一件月色纱绣百蝶披风。

石青领子衬得颈项愈发纤白。

礼成起身时,她悄悄抬眼:

——最前方,康熙负手望月,龙袍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

——太子胤礽落后半步,冠上东珠映着月光,像一滴将坠未坠的冷露;

——再往后,胤禛恰也侧首。

目光越过人群与她相遇,眼底带着极浅的安抚。

那一瞬,宜修忽然懂了“团圆”二字在宫墙里的分量:

举目皆天家,却人人举目无亲。

月台下,太监们无声撤供。

一盘盘自来红被装进朱漆食盒,按品级赐到各桌。

宜修随着女眷转入殿内,暖阁里地龙已生。

与外头清冷月色只隔一层窗纱。

圆桌上,月饼切成牙瓣,酥皮碎落。

露出暗红的枣泥与冰糖青丝。

却因搁置片刻,边缘微微发硬。

另几品小炒、糟鹿筋、芙蓉鸭片。

被夜风吹得凝了油衣,失了热气。

邻桌的年轻大应低头咬了一口月饼。

嚼得极慢,眼眶却先红了。

宜修看得分明——那姑娘不过十七。

今年正月才进宫,此刻尝到“团圆”味。

却想起千里之外的双亲。

她垂眸,亦拈起一小块自来红。

入口酥甜,却带着祭过月后的淡淡冷香。

忽然,手背上覆来一点温度——

胤禛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

借宽袖遮掩,轻轻握了她一下。

他的声音低得只能她一人听见。

“晚些回去,我让人热一些热菜,咱们自己在院里再摆一桌。”

宜修抬眼,对他极轻地点头。

窗外,皓月已过中天,照见殿脊上的吻兽。

也照见宫墙外不知多少扇普通百姓的小窗——

同样的月光,同样的月饼。

有人阖家欢笑,有人隔世相思。

而深宫里的“团圆”,终究只是君王赐下的一盘冷月饼。

和身边人悄悄递来的一盏暖酒。

金樽玉斝交错,蟾光与烛火映得殿内如同白昼。

宜修坐在女眷中,月色朝服裹得严整,只露一截雪白颈项;

灯影一晃,那抹莹白像上好的羊脂玉,悄然晃进不少人的眼底。

康熙居上首,执杯与宗室说笑,眼神却时不时掠向下方。

他自恃帝王之威,目光只一瞬便移开,无人敢窥破;

可那一瞬,已足够把宜修低眉浅笑的模样刻进心里。

几个月了,他未曾召幸任何妃嫔。

偶入后宫也只是和衣而眠;

今夜见了她,才觉胸口那团郁气似被月光轻轻拨开。

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几位皇子。

九阿哥以扇障面,余光却落在同一处;

十阿哥更年少,几乎看得失了礼,被身旁太监轻咳提醒才慌忙低头。

胤禛坐在宜修斜对面,指间捏着酒盏,指节因克制而微白。

心里把他们个个都骂了个遍。

他看得分明,却发作不得。

总不能在父皇面前掀桌子,只能一杯接一杯,把闷酒灌进喉咙。

宜修似无所觉,拈了一块月饼。

细细地剥去酥皮,只留馅心,转手递给身侧的胤禛。

声音压得极低:“爷再喝,明日该头疼了。”

她指尖带着桂花香,轻触他掌心。

像一根线,把他飘走的神思猛地拉回。

胤禛抬眼,正见太子又一次掠过这边的目光。

心里“咯噔”一下——

那眼神里只有男人看女人时才有的欣赏与渴望。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酒也醒了大半。

宫墙深深,惦记他媳妇的人竟比想象中更多。

连最不可能的那位也……

胤禛垂下眼睫,掩去暗色。

索性伸手握住宜修腕子,借酒盖脸。

半拉半拽让她坐到自己身侧。

用袖子遮了半边,隔绝了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

夜深宴散,内侍已引着诸位皇子往旧日所居院落。

胤禛脚步虚浮,却死死攥着宜修的手。

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旋转。

月光与灯影交错,把他脸色映得明暗不定。

他低头,贴在她耳侧,酒气温热:“以后……少进宫。”

宜修微怔,抬眼看他。

只见男人眸底一片暗沉,像酝着雷雨的夜。

她没问缘由,只轻轻点头:“好,我听爷的。”

远处,康熙立于丹陛之上,负手望月。

他神情平淡,无人知晓这位帝王心底。

方才也起了同样的念头——

让那女子少进宫,免得再见,再乱。

夜风掠过,宫墙深深,月色冷冷。

各怀心思的人影被灯光拉得老长。

交错又分开,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悄然收紧。

夜沉得更深,乾清宫外的铜灯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像是要把这一殿的浮光掠影都吹散。

胤禛攥着宜修的手,指节因酒意与怒意交杂而微微发白。

他脚步虚浮,却步步踩得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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