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冬天,像一块湿冷的抹布,拧得出水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对宋暖而言,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难熬。
孕吐来势汹汹,完全不讲道理。前一秒她还在餐馆后厨,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盘,下一秒胃里就翻江倒海,酸水直冲喉咙。她得死死捂住嘴,狼狈地冲进那间狭小、永远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干呕到眼泪直流。
老板娘是个在巴黎待了二十多年的华裔,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说话像淬了冰。可当她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在宋暖日渐憔悴的脸上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扫了一圈后,什么都没多问。第二天,宋暖就被调到了前台,工作从洗碗变成了点餐。薪水,也理所当然地被扣掉了一截。
宋暖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对老板娘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声“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了更加卖力的工作。为了省钱,她从离餐馆近的公寓搬了出来,在租金更便宜的拉丁区,租下了一个小得可怜的单人间。房间小到什么程度?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满了全部空间。但好歹,它干净,也安静。
从此,她的清晨被提前了一个小时。天还没亮透,她就得裹紧大衣,在寒风中奔向地铁站,像一颗被城市洪流裹挟的石子,辗转于课堂和餐馆之间。
身体的变化是藏不住的。疲惫像甩不掉的影子,如影随形。有时候,她只是站着,都能感觉到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可她从未后悔过。每当夜深人静,巴黎的喧嚣沉淀下来,她会关了灯,将掌心轻轻覆在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上。那里面,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偶尔会调皮地踢她一下,像是在打招呼。那一刻,所有白天的辛苦、委屈和疲惫,仿佛都被这奇妙的律动抚平了。
为了给这个小生命争一个未来,她开始疯狂地接设计稿。街角新开的咖啡馆需要菜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品牌想要个廉价的Logo,甚至有学生找她画课程海报……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接。她的画板成了她的盾,铅笔是她的剑,在冰冷坚硬的现实面前,这是她唯一的武器。常常是打工到深夜,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那个小单间,她还是会就着那盏昏黄的台灯,在画板前奋战到凌晨。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是她唱给宝宝听的,独一无二的摇篮曲。
生活的磨砺,像一把刻刀,在她身上,也在她的作品上,留下了痕迹。她的设计风格,不知不觉地变了。不再是过去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幻想,而是被注入了更复杂、更厚重的层次。那些线条里,有挣扎的棱角,有不肯折断的坚韧,更有在无边黑暗中,拼命也要透出来的、那一丝微弱却执着的希望之光。
“你这里面,有故事。”一次,一个偶然路过她座位、瞥见她设计草图的画廊老板,停下脚步,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宋暖只是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她能说什么呢?她的故事,太长,太重,都藏在了那些无人能懂的线条光影里,藏在了她这具日益沉重、却承载着两个生命的身体里。
春天来临时,巴黎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些许暖意。而她的肚子,已经大得让她走路都有些笨拙了。语言课程顺利结束,她拿到了结业证书,却放弃了继续深造的念头。眼下,生存和腹中的新生命,才是她世界的全部重心。
分娩的过程,比她想象中任何一种酷刑都要痛苦和漫长。在异国他乡的产房里,她孤身一人。没有丈夫紧握的手,没有家人焦急的呼唤,只有医生护士嘴里飞快蹦出的法文,像一群她听不懂的鸟叫,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她死死咬住毛巾,布料很快被唾沫和血腥味浸透,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黏住了她额前的碎发。
当第一声嘹亮得划破天际的啼哭响起时,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
“是个非常健康的男孩,夫人。”护士用带着口音的法语说道。
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产房里突然又一阵骚动。
“等等!还有一个!是双胞胎!”医生的喊声里带着一丝惊讶。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山崩地裂般的剧痛,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双胞胎”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身体就被另一波更凶猛的痛楚席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第二声稍微细弱一些的啼哭,也怯生生地响了起来。
“是个女孩!恭喜你,夫人!你真是个英雄!”
两个小小的、红扑扑的、皱巴巴得像小老头一样的婴儿,被护士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臂弯里。一左一右,紧贴着她的身体,像两只刚破壳的、脆弱又顽强的小猫。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了。
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和艰辛,都在这两声啼哭中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孩子们娇嫩的脸颊上。
她低下头,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一遍遍地亲吻着他们滚烫的额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思秦,念暖……欢迎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她早就想好了名字。思秦,带着一丝她无法完全割舍的过往;念暖,是她对自己,也是对未来的全部期盼,“别怕,妈妈在这里。”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带双胞胎的辛苦,是几何倍数增长的。睡眠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喂奶、换尿布、哄睡……这三件事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循环。她请不起保姆,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那双曾经用来勾勒美好幻想、握着画笔的纤纤玉指,如今总是沾着奶渍、婴儿的口水,甚至是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屎尿。
可奇怪的是,她从未感觉如此充实,如此充满力量。
在孩子们好不容易睡着的间隙,她会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重新拿起画笔。这一次,她的心境完全不同了。生命的奇迹,养育的艰辛,以及对未来的渴望,都化作了她笔下最丰沛、最滚烫的情感。
她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Nuan”。这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此刻世界的核心。她开始用这个名字,向一些独立设计师平台和小型画廊投稿。她的作品,开始引起一些零星的注意。有人评价说:“Nuan的设计,在极致的脆弱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仿佛破茧重生。”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一个致力于推广新锐设计师的线上买手店。他们看中了她设计的一系列以“韧”为主题的胸针,灵感来源于她在巴黎街头看到的,从石缝中顽强钻出来的野草。
稿费不算丰厚,但足以支付孩子们大半个月的奶粉钱。当那笔钱通过转账到账时,宋暖抱着怀里咿咿呀呀的两个小家伙,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眼泪掉了下来,又自己笑了出来。那几张薄薄的欧元,在她手里却重若千斤。
“Nuan”这个名字,开始在设计界的小圈子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涟漪。
她更加拼命地创作。孩子们的咿呀学语是她的灵感,生活的艰辛磨砺出她作品独特的质感。她设计充满童趣却不幼稚的婴儿摇铃,设计线条流畅、象征庇护与成长的母子项链……每一件作品,都倾注了她的心血。
订单渐渐多了起来。她终于从那个狭小的单人间,搬到了稍大一些的一居室。这里有一个明亮的窗户,阳光好的下午,可以洒满大半个房间,那就是她的工作室。窗台上,总是摆着几束从市场买来的、最便宜的雏菊,迎着巴黎并不总是灿烂的阳光,开得热热闹闹。
偶尔,在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睡熟后,她会站在窗边,望着远处塞纳河的粼粼波光和异国的夜空。
会想起那个远在东方,拥有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吗?
会的。
但那份想起,已经变了味道。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心痛,不再是咬牙切齿的怨恨,也不再是曾经卑微的爱慕。那只是一种遥远的、模糊的、关于过去的记忆碎片。那个名为秦霄贤的男人,像一枚沉在海底的锚,曾经能轻易搅动她整个世界的潮汐。如今,它只是在那里,安静地,成了她人生航图上一个早已路过的标记。
她甚至有些感激他。感激他给的伤痛,让她学会了如何独自站立,如何变得刀枪不入。也感激他无意中赠予的这两个宝贝,让她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和底气。
如今,她的世界里,充满了奶香、尿布的味道、设计稿的线条、客户的催促邮件,以及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笑脸。那个男人和他的冰冷帝国,早已被隔绝在她这个温暖而忙碌的小世界之外,再也进不来了。
她回头,看着摇篮里并排安睡的两个小天使。哥哥思秦睡得沉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妹妹念暖嘴角还挂着一丝无意识的微笑,像个偷吃了糖的小精灵。
她俯下身,在两个孩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柔而郑重的吻。
心里有个声音无比清晰:妈妈会为你们,撑起一片天。
一片,名为“Nuan”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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