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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宴之后,长乐宫的书阁仿佛成了风暴眼中一个短暂平静的漩涡。内府监再送来的份例,规规矩矩,分毫不差,连王太监那张老脸,似乎都挤出几分往日没有的、干巴巴的客气。然而,这表面的平静,只让李衍心头的弦绷得更紧。淑妃遗落的那方帕子,帕子底下冰冷的触感,还有姜贵妃那句“真正入了他们的眼”,像浸了冰水的细线,一圈圈缠上他的脖颈,缓慢勒紧。

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彻底焊死在书阁的故纸堆里。但整理和阅读的方向,却悄然发生了偏移。他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任何可能与“影蝰”、与那个蛇形符号、甚至与淑妃母家(那位手握部分京畿防务的威远侯)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翻阅更早的宫廷赏赐记录,留意与外臣、特别是武将勋贵家的往来节礼,试图从浩如烟海又语焉不详的文字里,拼凑出一点模糊的脉络。

系统偶尔的蓝色提示,依旧是他最可靠的探照灯。在翻检一批七八年前的宫苑修葺账目时,几笔数额巨大、名目含糊(仅标注为“特支”或“杂项”)的支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支出的时间点,恰好与青石板下那几本走私账册中某些大宗交易的时间段有微妙的重合。支付的银钱流向,经过几道复杂的中间名目转换,最终隐约指向几家看似与内务府采买有关的皇商,而这些皇商背后……系统幽蓝的字迹闪烁了一下,跳出一个李衍曾在内务府一些陈旧人事档中瞥见过、与威远侯府有着拐弯抹角关联的姓氏。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一下。线索,极其脆弱、间接,却仿佛黑暗中擦亮的第一点火星。他将这些发现死死压在心里,不敢在任何纸面上留下痕迹,只在脑中反复咀嚼、串联。淑妃、威远侯、影蝰、走私军资、宫闱“特支”……这些碎片之间,似乎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条扭曲的暗线。

然而,没等他顺着这条暗线理出更多头绪,另一重更直接、更迫近的危机,已如乌云压顶般袭来。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的午后,秋风卷着沙尘,打得窗纸扑簌作响。李衍正对着一卷前朝宫廷宴饮的食材采购单子,试图从中找出些奢侈用度的惯例,以佐证当前某些开销的异常。书阁的门,忽然被毫无预兆地、大力推开了。

不是王太监,不是碧桃,也不是任何长乐宫熟悉的面孔。

涌进来的,是四个穿着内务府低级管事服饰、但神色精悍、动作干练的太监。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进门后一言不发,迅速分据四角,隐隐控制了书阁内所有出入口。最后进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眉眼细长、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太监,穿着深青色绣银边的总管服色,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李衍认得他腰间那块出入禁中的牙牌规制,心中一沉——这是内务府有头有脸、能直达天听的大太监。

“李衍接旨。”那总管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书阁里响起,不带一丝情绪。

李衍慌忙跪伏在地。

“陛下口谕,”总管太监展开帛书,其实并无文字,只是象征,“着内务府协同掖庭局,清查六宫一应书阁、库房所藏旧籍、档册、器物,凡有年久朽坏、账物不符、或涉前朝禁毁之物,一律登记造册,另行处置。各宫主位、协理之人,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清查六宫书阁库房?在这个当口?李衍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宫廷资产盘点。这是冲着他来的,冲着长乐宫书阁可能藏着的“东西”来的!皇帝知道吗?是默许,还是……这就是皇帝的意思?

“奴才接旨。”李衍声音发干,伏地不动。

总管太监合上帛书,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书阁:“李公公,陛下旨意清楚。长乐宫书阁,就由咱家带人先行查验。请你,还有这书阁里一应物件,暂时移步,配合核查。”

移步?是要把他支开,好彻底搜查这里!

李衍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几本要命的账册还藏在青石板下!虽然隐蔽,但若对方是有备而来,掘地三尺……他不敢想下去。

“公公,”李衍强自镇定,抬起头,“陛下旨意,奴才自当遵从。只是……此书阁内存放的多是贵妃娘娘历年翻阅的书籍,以及奴才近日整理的一些旧档草稿,杂乱无章,恐污了公公的眼。可否容奴才稍作收拾,再将钥匙……”

“不必了。”总管太监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就是怕有人‘收拾’,才需即刻查验。李公公,请吧。”他侧身,做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两个精悍太监立刻上前一步,目光锁定李衍,虽然没有动手,但那架势,已是毫无转圜余地。

李衍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能力抗拒。硬抗,立刻就会被打上“抗旨”、“心虚”的帽子,死得更快。

他慢慢站起身,垂着眼:“奴才遵命。”

他被“请”到了书阁外庭院里,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看似陪同,实则监视。总管太监带着另外两人,径直进入了书阁,随即,里面传来了翻箱倒柜、挪动重物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李衍的耳膜和心坎上。

秋风卷着沙尘和枯叶,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他望着那扇洞开的书阁门,里面是他这些日子勉强构筑的、脆弱的容身之所,此刻正被粗暴地撕开一切伪装。他不知道那些人会找到什么,青石板下的秘密能藏多久,姜贵妃给的、关于账目整理的条陈草稿会不会被曲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长乐宫。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李衍几乎要绝望,以为下一刻就会有人捧着那油布包裹出来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道方向传来。

来的不是内务府或掖庭局的人,而是碧桃。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步履比平日快了些。她径直走到那总管太监带来的一个随从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出示了一样东西(距离远,李衍看不清)。那随从脸色微变,转身匆匆进了书阁。

片刻后,翻查的声音停了下来。总管太监面色不豫地走了出来,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他看了碧桃一眼,又冷冷地瞥了李衍一下。

“既然是贵妃娘娘有急用,要调取早年的一些佛经注疏,”总管太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咱家自然不敢耽搁娘娘清净。今日便先查到这里。”

佛经注疏?李衍一愣。姜贵妃这时候突然要什么佛经注疏?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但显然,碧桃带来的东西或者说的话,让这位总管太监不得不暂时让步。

“不过,”总管太监话锋一转,盯着李衍,“此书阁既在清查之列,便需封存。在未得陛下或内务府明令前,任何人不得再入内,所有物件,亦不得擅动。”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书阁的门窗贴上盖着内务府大印的封条。

封存!这意味着他连表面上的容身之所和“工作”都没有了。

“李公公,”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对李衍道,“清查期间,为免瓜田李下,也为了……你的‘清净’,就请暂居后边杂役房空屋,无事,不要随意走动。听懂了吗?”

这是软禁。名为“暂居”,实则是将他隔离控制起来。

李衍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惊涛骇浪:“奴才明白,谢公公安排。”

总管太监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带着人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庭院的秋风萧瑟,紧闭封条的书阁,以及面色冰冷的碧桃,和茫然无措的李衍。

碧桃走到李衍面前,声音平淡无波:“娘娘吩咐,让你先去杂役房安顿。需要什么,可与王公公说。”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那贴着封条的门,“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动的别动。娘娘自有分寸。”

说完,她也转身离开了。

李衍独自站在庭院中,看着那刺眼的封条,又望向碧桃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向长乐宫正殿那紧闭的、沉默的殿门。

姜贵妃出手了。用了一个看似拙劣的借口,暂时逼退了内务府的彻底搜查,保下了书阁里的东西——至少暂时保下了。但她同时,也默许了对他的软禁。

她是在保护他,还是……在控制他?她所谓的“自有分寸”,到底是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他自己,究竟是那只即将被吞吃的蝉,还是……别的什么?

他慢慢挪动脚步,走向那更加偏僻、简陋的杂役房。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路,更加泥泞,更加黑暗。

皇帝的旨意,内务府的清查,姜贵妃的干预,还有那不知隐匿何处的“影蝰”……几方力量,已然在这小小的长乐宫书阁周围,展开了无声的角力。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假太监,带着一身算不清的烂账和甩不脱的杀机,正被推往这场角力最凶险的漩涡中心。

前路茫茫,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封条与目光。

李衍推开杂役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炭火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他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将门外那片肃杀秋色,和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暂时隔绝。

黑暗,带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重新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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