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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辩论社的招新设在文学院楼的多功能厅。段斯被胡吉拽着走上三楼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空气里飘着复印纸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各种声浪混在一起——兴奋的议论、社团干部用扩音器维持秩序的声音、还有从厅内隐约传来的掌声。

“这么多人?”段斯皱眉。

“那当然,辩论社年年爆满。”胡吉伸长脖子往里看,“叶嘉姐说了,今天有表演赛,郑航宇学长亲自带队。”

多功能厅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只有前排空着几排评委席。舞台上方挂了条红色横幅:“宁城大学辩论社迎新表演赛暨招新选拔”。灯光打在舞台中央的两张长桌上,每边坐着四位辩手,桌上立着名牌。

段斯的视线扫过那些名牌,停在左边第三个位置上。

法学院·邱米

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长发在脑后扎成低马尾。舞台的强光让她脸上的轮廓更加清晰,下颌线收紧,眼睛盯着面前的稿纸,手里转着一支黑色钢笔。

“那个就是郑航宇。”胡吉压低声音,指着右边第一位戴眼镜的男生,“大四的社长,保研本校了,据说超级厉害。”

主持人简短开场后,比赛开始。辩题是“大学校园是否应当限制外卖入校”。郑航宇领衔的正方首先开篇立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每抛出一个观点都伴随着具体数据和案例。台下响起一阵赞叹的嗡嗡声。

反方一辩起身回应,是个戴眼镜的女生,语速快但逻辑稍显混乱。接着是正方二辩,然后轮到邱米。

她站起身时,舞台灯光似乎都更聚焦了些。没有开场白,没有多余动作,她直接切入主题:

“对方辩友刚才提到‘便利性’和‘学生自主选择权’,但忽略了两个基本事实。”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比平时开会时更加清晰冷冽,“第一,去年我校因外卖引发的食品安全事件共七起,其中四起涉及无证经营商家,而校方在事后追责时面临取证困难;第二,外卖车辆在校园内的行驶速度平均超标40%,上学期因此发生的擦碰事故有三起,其中一起导致学生骨折。”

台下安静了。她说话时眼睛直视对方辩手,手里的笔轻轻点在桌面上,像法官敲法槌。

“便利不应以安全和秩序为代价。学生有选择权,但校园管理者有责任设立合理的边界。”她顿了顿,翻过一页稿纸,“更何况,对方辩友所推崇的‘完全自由选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校规限制晚归是为了安全,宿舍禁止大功率电器是为了防火,这些限制你们为何不质疑?”

反方二辩想插话,邱米抬起手:“请让我说完。你们将‘限制外卖’等同于‘剥夺自由’,这是典型的滑坡谬误。我们讨论的不是禁止,而是规范——规范配送时间、规范车辆路线、规范商家资质。这种规范,正是对更大多数人安全的保障。”

她坐下时,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胡吉也使劲鼓掌,扭头对段斯说:“我靠,真猛。”

段斯没说话。他看着舞台上的邱米,她正低头在纸上记录对方辩手的发言要点,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那种冷静的源头——那不是刻意为之的姿态,而是在无数次逻辑推演和事实检索中养成的本能。她活在规则和证据构筑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对她来说,比现实更真实。

自由辩论环节,邱米三次起身。每次发言都精准抓住对方逻辑漏洞,用数据和校规条款反击。郑航宇在对面看着她,眼镜片后的眼神里带着欣赏,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默契。

表演赛以正方的压倒性优势结束。主持人宣布招新开始,台下的人群涌向两侧的报名点。胡吉拉着段斯挤到文学院那边的桌子前,叶嘉正坐在那里发报名表。

“来了?”叶嘉笑着递过两张表格,“填完交给我就行,下周安排面试。”

段斯接过表格,靠在墙边随意填写。姓名、学院、学号、联系方式……在“为什么想加入辩论社”那一栏,他停住了笔。胡吉凑过来看,他自己的那一栏写得满满当当:“热爱思辨,渴望提升表达能力,向往团队协作……”

“你写什么?”胡吉问。

段斯想了想,写下:“想看看逻辑的边界在哪里。”

刚写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一下。”

他回头,邱米抱着文件夹站在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刚从舞台上下来,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解开了,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段斯侧身让她过去,却见她径直走向叶嘉那边的报名箱。

然后她看到了段斯手里填了一半的表格。

空气凝固了几秒。

邱米伸出手,从段斯手里抽走了那张报名表。她的动作很自然,自然得像在收取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段斯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将表格对折,再对折,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干什么?”段斯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转过头来。

邱米看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你不适合辩论社。”

“凭什么?”

“辩论需要逻辑,需要尊重规则,需要基于事实的推演。”她的语速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而你,只会用情绪化的质疑来掩盖思考的懒惰。那天开会是,现在也是。”

段斯感觉到血往头上涌。他盯着垃圾桶里那个对折的纸团,又抬头看邱米:“所以你有权替我做决定?”

“我没有。”邱米说,“但我作为今天表演赛的辩手,有义务对报名者做初步筛选。辩论社不是抬杠俱乐部,我们需要的是能理性思辨的成员,不是只会拆台却提不出建设性意见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刺头。”最后她说出了这个词。

周围彻底安静了。胡吉张着嘴,手里的报名表忘了递出去。叶嘉站起身想说什么,邱米已经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背影挺直,脚步稳定,像完成了一项日常工作。

段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里。多功能厅的喧嚣重新涌上来,人群还在涌动,笑声、谈话声、纸张翻动声,一切都还在继续,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冲突从未发生。

只有垃圾桶里那个纸团,证明那不是幻觉。

胡吉小心翼翼地问:“老段,你没事吧?”

段斯没回答。他弯腰从垃圾桶里捡出那张被对折两次的报名表,展开。纸上有清晰的折痕,他写的那行“想看看逻辑的边界在哪里”被折痕切开,像某种被宣判无效的证词。

他把纸重新折好,放进口袋。

“走吧。”他说。

走出文学院楼时,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段斯走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光影里,手插在口袋中,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触感。

胡吉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安慰的话,说邱米可能今天心情不好,说她平时不这样,说辩论社还有其他干部可以再争取。段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那个画面——邱米抽走表格,对折,扔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在她眼里,他大概就像一份不符合格式要求的文件,或者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走到宿舍楼下时,段斯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法学院楼的方向。那栋红砖建筑在夕阳下泛着陈旧而庄重的光泽,像一座堡垒。

“老段?”胡吉看着他。

“没事。”段斯收回视线,“你先上去,我抽根烟。”

他在宿舍楼外的花坛边坐下,点燃一根烟。烟雾升起来,在渐暗的天色里扭曲变形。口袋里那张被扔掉的报名表硌着大腿,像某种无声的嘲笑。

远处,文学院楼的灯一盏盏亮起。辩论社的招新应该还在继续,那些渴望通过逻辑和言辞证明自己的新生,正满怀期待地递交他们的申请。

而他的申请,在还没完成之前,就已经被某个抱着《民法典》的身影,以“不符合辩论基本素养”为由,单方面驳回了。

段斯深吸一口烟,让尼古丁在肺里转了一圈。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新建了一个文档。

标题他想了很久,最后写下:

关于逻辑、边界与否决权的初步研究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删掉,重新输入:

驳论:当“不适合”成为先验判断

夜风吹过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而在这片笼罩校园的暮色里,一场私人性质的、尚未宣之于口的辩论,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辩题很简单:如何证明,那个扔他报名表的人,错了。

辩手只有一个: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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