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苑。
夜已深,王氏院里的灯还亮着。
沈宴知去而复返,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脸色却冷得像结了霜。
“母亲将那玉镯赠她了?”
王氏转过身,看着长子这副模样,心里一叹:“你看见了?是,给她了。”
“那镯子意义非凡,为何要赠予她?”
“宴知,你可曾细看过那孩子?”
“她生得太艳。”他淡淡道,“这般容貌,嫁进沈家,未必是福。”
“她嫁进来那,宴辞便出了事。”王氏继续道,声音低了几分,“外头人怎么说?克夫,晦气,扫把星……她才多大年纪,就要担这些污名。”
“这便是她的命。”
“命?”王氏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宴知,你信命么?若信命,你父亲去时,我便该随他去了。”
沈宴知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
“母亲……”
话没说完,王氏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沈宴知快步上前,递茶,轻拍她的背。
手碰上去,只觉骨头硌人,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良久,咳嗽方歇。
王氏靠回榻上,气息微弱,眼神却执拗:“我知道你性子冷。但宴知,明天我就去庙里了,一去两个多月,掌家权会落到赵氏手里。看在我的份上,帮帮那孩子。”
她伸手,冰凉的手指握住沈宴知的手腕。
沈宴知低头,看着母亲的手。
指甲泛着青白,已是久病之态。
沉默许久,他开口:“只要她安分守己,我自会照拂。”
–
沈宴知走出潇湘苑,夜风裹着竹叶的苦味扑面而来。
他往北苑书房走,墨色披风在廊下灯火中翻动。
行至半途,忽见廊檐转角处,一点羊角灯光晕温软,映出两道身影。
是苍竹正与人说话。
对面那丫鬟穿着藕荷色比甲,梳双环髻,眉眼清秀。
是花妩身边的丫鬟。
沈宴知脚步微顿,隐在廊柱阴影里。
“这方子是我们家姑娘斟酌再三才拟的,请大公子过目。”蕊儿双手捧着一叠素笺递上,“姑娘说,若有不妥,她再改。”
苍竹接过,就着灯光扫了一眼,面上露出讶色:“二娘子竟通药理?”
“姑娘外祖母家曾出过太医,留了些医书。”蕊儿又递上一只月白香囊,“这是安神香,姑娘特意配的,说可置于枕边助眠。”
苍竹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里头花细碎的触感,鼻尖嗅到极淡的合欢花香,清雅安宁。
“二娘子有心了。”他颔首,“我会转呈公子。”
蕊儿点了点头,提着灯走了。
沈宴知这才从阴影中走出。
苍竹听见脚步声,忙躬身:“公子。”
“拿来。”沈宴知伸手。
苍竹将方子与香囊一并奉上。
沈宴知先展开那香囊。
他指尖拈起一角,凑近鼻端。
合欢花的香气清浅怡人,混着极淡的茉莉与柏子仁,确是安神配方。
再展那方子。
“茯苓三钱、山药五钱、莲子四钱、酸枣仁二钱……”
他一行行看下去,目光在合欢皮半钱处顿了顿。
合欢皮?
太医院的方子他见过不下十张,从无人敢在母亲虚症中用此物。
算时辰,她从潇湘苑回去不过半个时辰。
这般快便拟好方子,便赶忙让丫鬟送来……
是真心为母亲病情着急,还是别有心思?
“公子,”苍竹轻声开口,“二娘子这方子……”
沈宴知将方子折好,收入袖中:“明请陈太医过府一趟。”
“是。”
“香囊先收着。”他将那月白香囊递还,“暂不必送去潇湘苑。”
苍竹一怔,却不敢多问,只躬身应下。
–
东厢房内,花妩并未睡下。
她只着素白中衣,坐在窗边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卷医书。
蕊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她还醒着,忙取了件莲青斗篷为她披上:“姑娘怎还不睡?仔细着凉。”
“方子送去了?”花妩抬眼。
蕊儿点了点头,轻声回道:“送是送去了,只是没见着大公子本人。苍待卫接的,说会转呈。”
花妩闻言,神色未动,只将手中书卷轻轻搁在膝上。
“不急,药石之事,讲究润物无声。今种因,来方得果。”
蕊儿似懂非懂,只觉姑娘这话里藏着机锋,却也不敢细问,忙服侍她卸了钗环,散了青丝,服侍她睡去。
–
翌清晨,秋雨又至。
花妩对镜理妆,未施脂粉,素色衣衫衬得肌肤胜雪。
蕊儿一旁瞧着,只觉姑娘这般打扮,反添几分勾魂摄魄的美。
忽然院外传来脚步声,帘栊被猛地掀开。
两个穿着绛紫比甲的婆子立在门口,浑身湿透,眼神倨傲。
是赵氏身边的刘嬷嬷和张嬷嬷。
“二娘子,”刘嬷嬷草草福了一礼,目光在花妩身上扫过,眼底掠过轻蔑,“夫人请您过去,有要紧事相商。”
花妩唇角微勾。
来得真快。
王氏的马车今晨才出府门,怕是还未出城,赵氏便迫不及待地要敲打她了。
昨她在潇湘苑那一番“诊脉献方”,究竟在王氏心里留下几分印象,今正好试试深浅。
她淡定起身,“既是三娘相请,容妾更衣便去。”
“夫人急得很,还请二娘子即刻动身。”张嬷嬷接口,语气已带三分迫,“莫要让夫人久等。”
蕊儿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却被花妩轻轻按住手腕。
“那走吧。”花妩从蕊儿手中接过一把青竹油纸伞,“劳烦二位嬷嬷带路。”
–
北苑书房。
沈宴知正在书房批阅昨夜送来的急报。
苍竹悄步进来,低声道:“公子,陈太医到了,已在书房候着。”
“请。”
不多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着药箱进来,正是太医院院判陈济仁。
他年过六旬,精神却矍铄,见了沈宴知忙要行礼。
沈宴知虚扶一把:“陈老不必多礼。今请您来,是想看看这张方子。”
他从袖中取出那张素笺递过去。
陈济仁双手接过,初时面色平静,看到“合欢皮半钱”时,眉头微微一挑。
“这方子,”他抬眼看向沈宴知,“敢问是何人所拟?”
“府中女眷。”沈宴知淡淡道,“陈老但说无妨。”
陈济仁沉吟片刻,捋须道:“方子开得极妙。茯苓、山药、莲子健脾安神,酸枣仁助眠,皆是稳妥之物。只是这合欢皮……”
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寻常大夫不敢用于虚症,怕其性微寒伤正。但此人以三味温平之药佐之,反能引药入心经,解郁安神。半钱之量,更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寒,少一分无效。”
沈宴知眸光微动:“依陈老看,可用?”
“可用。”陈济仁点头,“老夫行医五十载,见过方子无数。开此方者,必是深谙药理相生相克之道,且对病人体质了然于。敢问可是府上请了哪位名医?”
沈宴知不答,只道:“有劳陈老走这一趟。”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陈济仁识趣,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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