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是为了“欢迎”林默回家而举办的,但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审判。
餐厅奢华得如同欧洲宫殿的一角,穹顶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长达十米的红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套繁复的银质餐具,每一柄刀、每一支叉都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在灯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林默被佣人引导着,坐在了长桌的末端,距离主位上那位名义上的父亲——林正宏,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身上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崭新西服,是管家临时为他准备的。布料昂贵,剪裁考究,但穿在林默身上,却像是偷来的戏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束手束脚的别扭。他习惯了衡水中学那宽大舒适的蓝白校服,那种可以随时趴在桌上小憩、可以穿着跑完一千米的实用衣物,而不是这种连抬起手臂都感到拘束的“铠甲”。
菜肴如流水般被端上桌,每一道都精致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林默一个也叫不出名字。鹅肝,松露,鱼子酱……这些只在英语阅读理解里出现过的词汇,如今化作实物,安静地躺在洁白的骨瓷盘中。
林默有些饿了。在衡水,为了挤出更多时间刷题,他早已练就了五分钟解决一顿饭的本领。食堂的饭菜算不上美味,但热量充足,能最高效地为大脑这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提供燃料。吃饭,对他而言,是一个补充能量的过程,而不是一种享受。
他拿起面前那一排银光闪闪的刀叉,感到一阵无措。左手刀还是右手刀?从最外面那一把开始用?这些在电影里一扫而过的画面,此刻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比任何一道多元函数求极值的附加题都要复杂。
他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人,特别是那个被介绍为他“哥哥”的林天宇。
林天宇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西装,正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与生俱来。他一边切磋,一边和身边的长辈谈笑风生,从国际金融形势聊到最近新上映的文艺片,言语风趣,举止得体,引来阵阵低笑。他就像是这盏水晶吊灯,是整个晚宴的光源,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林默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刀叉,笨拙地戳向盘子里的那块肉。
“刺啦——”
金属刀尖与骨瓷盘面摩擦,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声响。
瞬间,餐桌上原本轻松的交谈声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十几道目光,或隐晦或直白,齐刷刷地朝林默射了过来。那目光里混杂着惊愕、鄙夷,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瓷器店的野蛮人,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粗鲁。
主位上,林正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闷响,虽然不大,却让整个餐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坐在他身旁的何婉清,那位林默名义上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僵硬。她不敢去看林默,而是将充满歉意的目光投向其他亲戚,随即又立刻转向身边的林天宇,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与关爱,仿佛林默的存在,是对她完美儿子的一种玷污。
“呵呵,小默刚回来,还不习惯吧。”一位看起来颇有威望的长辈,是林默的大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寂静,“在衡水那种小地方,平时都吃些什么啊?”
这个问题像一无形的探针,刺向林默最不愿被触碰的世界。
林默放下刀叉,抬起头,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因为刚才的窘迫而流露出丝毫的自卑。他习惯性地挺直了在教室里坐出来的笔直腰板,认真地回答道:“馒头,稀饭,还有菜。食堂每天的菜不一样,但大部分是白菜土豆。为了节省时间,一般五分钟内吃完。”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渲染自己的辛苦,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然而,这个事实对于在座的林家人来说,却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天方夜谭。
整个餐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比刚才刀叉刮过盘子的声音所带来的停顿,更加彻底,更加冰冷。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些优雅的、受过良好教育的脸上,表情凝固了。他们看着林默,就像在看一个刚从原始丛林里走出来的野人,眼神里的怜悯和疏离几乎要溢出来。
五分钟吃完一顿饭?馒头和白菜土豆?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贫瘠与粗鄙。
林天宇嘴角那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也消失了,他微微垂下眼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瞥了一眼林默,那里面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在学校的生活,应该很辛苦吧?”另一位贵妇人模样的亲戚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林默摇了摇头,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口吻:“不辛苦,习惯了。我们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跑,6点早读,晚上10点熄灯睡觉,时间规划到分钟。每一分钟,都是一场战斗。”
战斗。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硝烟般的凌厉气息。
餐桌上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如果说刚才只是尴尬,现在则是一种无法逾越的隔阂。他们生活在云端,品尝着顶级的美食,谈论着艺术与金融,而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却在和他们谈论“战斗”。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彻底分割。
林正宏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刀叉重重地拍在餐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这句冰冷的话语,与其说是家规,不如说是一道命令,一道充满了厌烦和不耐的驱逐令。
没有人再敢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再看林默一眼。晚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林默索性放弃了跟那块牛排较劲,只是默默地喝着面前的水。他感觉不到饥饿了,胃里像是被一块冰堵住,又冷又硬。
这顿漫长的晚宴终于在煎熬中结束。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林默独自一人走出餐厅,融进走廊昏暗的灯光里。他不想回到那个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房间,便沿着雕花扶手的楼梯,漫无目的地向上走。
当他走到二楼拐角的阴影处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从前方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里传来。
那是母亲何婉清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调。
“天宇,别难过,别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你受委屈了。”
林默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呼吸都为之一滞。
紧接着,是林天宇带着一丝委屈和不甘的声音:“妈,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只是觉得家里突然多了个外人,有点不习惯。他跟我们……太不一样了。”
“妈妈知道,妈妈都懂。”何婉清的声音里充满了疼惜,“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妈妈唯一的、最好的儿子。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走廊的阴影里,林默静静地站着,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壁灯下投射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他听着那扇门后母子间温情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的心脏。
原来,他不是回家,只是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牢笼。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外人”。
林默缓缓地转过身,没有再往上走。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从书包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五三”模拟卷。
“沙沙”的写字声再次响起,在这空旷而冰冷的房间里,成了唯一的回响。
清华。
这个念头,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一个承诺,而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通往未来的救生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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