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船又启程了。
朱由检被底舱的晃动惊醒。他睁开眼,发现周皇后还靠在他肩上睡着,呼吸均匀。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拂在他颈间,痒痒的。
他没动。
怕吵醒她。
油灯已经熄了,只有透气孔透进来的微光,在舱底投下几个模糊的光斑。光斑随着船身摇晃而移动,像水里的鱼影。
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听着船外的水声,听着底舱深处老鼠的窸窣声。
“这要是拍成电影,镜头应该从透气孔慢慢拉出去,拍到整个运河的晨景。”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周皇后动了动。
睫毛颤了颤,睁开眼。
看到自己靠在朱由检肩上,她脸一红,赶紧坐直身子。
“陛……老爷,”她改了口,“妾身失礼了。”
“没事。”朱由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睡得还好吗?”
“还好。”周皇后理了理头发,“就是……有点冷。”
确实冷。
底舱潮湿,夜里温度降下来,寒气透骨。朱由检也感觉手脚冰凉。
他看向角落。
王承恩还睡着,但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偶尔发出几声呻吟。伤口还在疼。
徐枫不在隔间里——应该是去守夜了。
“我去看看王承恩。”周皇后起身,走到王承恩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有些发热。”她皱眉,“得换药了。”
她从包袱里拿出药瓶,又撕了块干净的布。
朱由检也走过去帮忙。
两人配合着,给王承恩换药。伤口还是红肿,但比昨天好些,至少不再渗血了。
王承恩被弄醒,睁开眼。
“万岁爷……老奴……”
“别说话。”朱由检按住他,“好好休息。”
老太监点点头,又闭上眼睛。
换完药,朱由检和周皇后回到原位坐下。
天渐渐亮了。
透气孔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强,能看清舱里漂浮的尘埃。
“老爷,”周皇后突然说,“您说……我们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
“像逃难的难民。”她笑了笑,笑容有点苦,“以前在宫里,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朱由检看着她。
她的侧脸在晨光里,线条柔和。虽然脸上抹了灰,虽然穿着粗布衣,但那种骨子里的端庄,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真好看。” 他想。
然后赶紧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他咳嗽一声:“等到了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周皇后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老爷,您说徐公子……可靠吗?”
朱由检沉吟。
“暂时可靠。”他说,“但他太聪明,心思太深。用好了是利器,用不好……”
他没说下去。
但周皇后明白了。
“妾身会留意。”
两人正说着,布帘掀开。
徐枫进来了。
他一身露水,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在甲板上待了一夜。
“老爷,夫人。”他行礼,“前面快到济宁了。”
“济宁?”朱由检精神一振。
济宁是运河重镇,过了济宁,就进入南直隶地界了。
“有什么情况吗?”
“一切正常。”徐枫说,“就是……学生听说,济宁知府换了人。”
“换了谁?”
“听船工说,是马士英的人。”
朱由检皱眉。
马士英。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南明权臣,把持朝政,排挤史可法,最后把南明搞垮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的手伸得真长。” 他想。
“马士英不是在南京吗?怎么济宁也是他的人?”
“学生打听了一下。”徐枫压低声音,“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辖南直隶、河南、山东部分军务。济宁是漕运枢纽,他自然要抓在手里。”
朱由检明白了。
“军阀割据,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那我们过济宁,会不会有麻烦?”
“应该不会。”徐枫说,“我们是漕帮的船,马士英也要给漕帮面子。而且我们身份是永明王府的人,马士英……应该不会为难。”
他说“应该”,就说明心里也没底。
朱由检点点头。
“见机行事。”
辰时,船到了济宁。
果然是个大码头。
船比杨村多了好几倍,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岸上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喧嚣声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船在码头外停泊,等待进港。
陈老大下到底舱。
“王管事,”他对朱由检说,“济宁要停半天,卸货装货。你们可以上岸走走,买点东西。未时开船,别误了时辰。”
“多谢陈老板。”
“对了。”陈老大顿了顿,“济宁巡检司查得严,路引收好。万一被盘问,就说是永明王府的,别多说。”
“明白。”
陈老大走了。
朱由检看向三人。
“王承恩留在船上养伤。婉如,徐枫,我们上岸。”
“老爷,”周皇后犹豫,“妾身……还是留在船上吧。”
“为什么?”
“妾身这身打扮……”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裙,“怕给老爷丢人。”
朱由检笑了。
“她还在意这个。”
“不丢人。”他说,“走吧,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到了南京,不能总穿这身。”
周皇后这才点头。
三人上了岸。
济宁果然繁华。
街道宽阔,店铺林立。绸缎庄、粮店、茶楼、酒肆,应有尽有。行人摩肩接踵,车马往来不绝。口音也杂了,有山东本地的,有南方的,还有京片子。
朱由检走在街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才是城市该有的样子。” 他想。
北京被围多日,早已萧条。而这里,虽然也能看到逃难的人,但整体还是繁荣的。
“老爷,那边有家成衣铺。”徐枫指着一家店铺。
店铺不大,但很干净。门口挂着几件成衣,料子一般,但款式还行。
三人走进去。
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很精明,一眼就看出朱由检不是普通人——虽然穿着粗布衣,但气度在那儿。
“客官,想要点什么?”
“给夫人挑几身衣服。”朱由检说,“料子要好些,款式……朴素点。”
“明白。”掌柜的笑眯眯地看向周皇后,“夫人这边请。”
周皇后跟着掌柜的进了里间。
朱由检和徐枫在外面等。
“老爷,”徐枫小声说,“学生刚才看到几个人,有些可疑。”
“什么人?”
“像是官府的探子。”徐枫说,“在码头转悠,盯着每条船看。特别是从北边来的船。”
朱由检心里一紧。
“还在找我。”
“我们这条船呢?”
“也看了,但没上来查。”徐枫说,“漕帮的船,他们不敢乱来。”
“漕帮面子真大。” 朱由检想。
正说着,周皇后出来了。
她换了一身衣服。
藕荷色的襦裙,料子是细棉布,比之前的粗布好多了。头发也重新梳过,挽成简单的妇人髻,插了根银簪。
虽然还是朴素,但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掌柜的跟在后面,连连称赞:“夫人真是天生丽质,这身衣服穿在您身上,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周皇后脸微红,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果然人靠衣装。” 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了,赶紧咳嗽一声。
“不错。”他说,“再挑几身,换着穿。”
又买了两身衣服,还给王承恩和徐枫各买了一套。
付钱时,朱由检掏银子,掌柜的眼睛都直了——那银子成色太好,一看就是官银。
“露富了。” 朱由检心里暗叫不好。
果然,掌柜的眼神变了变。
但没说什么。
三人离开成衣铺。
“老爷,”徐枫低声说,“那掌柜的……怕是记住我们了。”
“嗯。”朱由检点头,“赶紧买完东西回船。”
他们又买了些干粮、药品,还买了床薄被——底舱太冷,王承恩需要保暖。
正要往回走,前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一队官兵,押着几个人,从街上走过。
被押的人五花大绑,衣衫褴褛,脸上有伤。周围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是在北边逃过来的……”
“说是前朝的官……”
“啧啧,这下惨了,落到马总督手里……”
朱由检心里一沉。
他看向那几个人。
都不认识。
应该不是京官,可能是地方官,城破后南逃,在这里被抓。
“马士英在清理异己。” 他想。
队伍经过他们面前。
一个被押的人突然抬起头,看向朱由检。
四目相对。
那人眼睛瞪大了。
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旁边的官兵一鞭子抽过去:“看什么看!快走!”
那人低下头,被押走了。
朱由检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他认出我了?”
“他是谁?”
他在记忆里快速搜索那张脸。
想不起来。
应该是个小官,可能在某次朝会上见过,但印象不深。
“老爷,”徐枫拉了拉他,“走吧。”
朱由检回过神,点点头。
三人匆匆回到码头。
上船时,朱由检注意到,码头上多了几个穿便衣的人,在来回走动,眼神锐利。
“探子。” 他想。
他低下头,加快脚步。
回到船上,进了底舱,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周皇后察觉他脸色不对。
“没事。”朱由检摇摇头,“就是……看到些不该看的。”
他把街上看到的事说了。
王承恩听完,脸色更白。
“万岁爷,济宁不能待了。马士英的人……”
“我知道。”朱由检说,“等船开了就好。”
他看向徐枫:“徐枫,你去打听打听,刚才被抓的那几个人,会被怎么处置。”
徐枫点头,又出去了。
周皇后给王承恩盖上新买的薄被,又倒了水给他喝。
“老爷,”她小声说,“这一路……是不是越来越危险了?”
朱由检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心里一软。
“有朕在,别怕。”
他握住她的手。
这次握得很紧。
“朕会保护好你。” 他在心里发誓。
徐枫很快回来了。
“打听清楚了。”他说,“那几个人,说是要押送南京,由马总督亲自审问。罪名是……通闯。”
“通闯?”朱由检冷笑,“欲加之罪。”
“学生还打听到,”徐枫压低声音,“马士英在济宁设了关卡,专门盘查从北边来的人。特别是官员、宗室……”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白。
马士英在抓人。
抓前朝的人,抓可能威胁到福王地位的人。
“他怕朕还活着。” 朱由检想。
“或者说,怕任何可能挑战福王正统性的人。”
“那我们……”
“我们身份是永明王府的,应该没事。”朱由检说,“永明王是藩王,马士英不会轻易动。”
但他心里也没底。
马士英那种人,为了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未时,船准时开航。
离开济宁码头时,朱由检透过透气孔,看到那几个便衣探子还在码头上,盯着每条出港的船。
其中一个人的目光,似乎在他们这条船上停留了片刻。
“被盯上了?” 朱由检心里一紧。
船驶出码头,进入河道。
他松了口气。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一直没散。
下午,船在运河上平稳行驶。
朱由检坐在隔间里,脑子里一直在想事。
想马士英,想福王,想南京的局势。
想自己到了南京,该怎么应对。
“硬来不行。” 他想,“得先站稳脚跟,积蓄力量。”
他看向徐枫。
“徐枫。”
“学生在。”
“你在南京,有认识的人吗?”
徐枫想了想:“有几个同窗,在南京国子监读书。还有一个远房表叔,在应天府衙当书吏。”
“书吏……” 朱由检眼睛一亮。
书吏官职不大,但消息灵通。
“到了南京,先联系你这个表叔。”他说,“我们需要知道南京的情况。”
“是。”
“还有,”朱由检看向周皇后,“婉如,到了南京,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要露面。”
“那老爷您呢?”
“朕要去见史可法。”朱由检说,“他是忠臣,应该会站在朕这边。”
周皇后担忧地看着他:“可是史大人现在拥立福王……”
“拥立福王,是因为以为朕死了。”朱由检说,“如果朕活着出现,他会做何选择?”
他不知道。
但只能赌。
赌史可法的忠心。
赌大明臣子的气节。
傍晚,船在一个小镇停泊过夜。
小镇很小,只有一个简陋的码头。岸上只有几家店铺,冷冷清清的。
陈老大说,这里安全,没有官府的人。
朱由检这才敢上岸透透气。
他带着徐枫,在码头边走了走。
夕阳西下,河面上一片金红。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笛子,笛声悠扬,随风飘来。
“田园风光。” 朱由检想,“可惜,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老爷,”徐枫突然说,“您看那边。”
朱由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河对岸,有一队人马正在渡河。
大约二三十人,都骑着马,穿着统一的服装——不是官兵,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护卫。
队伍中间,有一辆马车。
马车很普通,但护卫很精悍。
“什么人?”朱由检问。
“看不出来。”徐枫眯起眼睛,“但那些护卫……像是练家子,而且是军中的练家子。”
“军中的人?” 朱由检心里一动。
那队人马渡河后,没有停留,直接沿着官道向南去了。
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老爷,”徐枫低声说,“学生觉得,那马车里的人……不简单。”
“怎么说?”
“那些护卫的站位,是标准的护卫阵型。”徐枫说,“而且他们的马,都是战马,不是普通的驮马。”
朱由检明白了。
“也是个有来头的人。”
“也在南下。”
“会不会也是去南京的?”
他猜不透。
但直觉告诉他,那队人马,不简单。
回到船上。
晚饭后,朱由检让徐枫去打听那队人马的来历。
徐枫回来时,脸色凝重。
“打听清楚了。”他说,“是南京来的,接人的。”
“接谁?”
“听码头的人说,是接一位……王爷。”
朱由检心里一跳。
“哪位王爷?”
“不清楚。”徐枫摇头,“但肯定不是永明王。永明王在杭州,不会从北边来。”
“那就是北边的藩王。” 朱由检想。
北边的藩王,大多在城破时遇害了。能逃出来的,不多。
“会是谁?”
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名字。
晋王?代王?肃王?
都有可能。
但不管是哪位王爷,到了南京,都会成为福王的威胁。
“马士英肯定也会盯着。” 他想。
夜渐渐深了。
船在码头停泊,四周很安静。
只有水声,虫鸣声。
朱由检躺在隔间里,睡不着。
周皇后在他身边,似乎也没睡。
“老爷,”她轻声说,“您说……到了南京,真的会好吗?”
“会好的。”朱由检说。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必须这么说。
必须给她希望。
给自己希望。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赶路。”
“嗯。”
周皇后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朱由检看着舱顶。
油灯的光,在舱壁上晃动。
像他此刻的心情。
起伏不定。
“南京……” 他想。
“等着我。”
“等着朕。”
夜深了。
船轻轻摇晃。
像母亲的怀抱。
摇着不安的人,摇向未知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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