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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船在运河上又走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天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远处的树梢。风也大了,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河面上起了浪,船身开始明显摇晃。

朱由检站在底舱的透气孔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要下雨了。”他说。

周皇后在他身后,正给王承恩喂药。老太监的烧退了些,但还是很虚弱,只能躺着。

“老爷,”徐枫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水汽,“陈老大说,前面就是淮安了。但看这天色,怕是进不了港,得在城外泊一夜。”

“淮安……”朱由检重复这个名字。

淮安,南直隶的门户。过了淮安,就是长江,就是南京。

“安全吗?”他问。

“陈老大说,淮安城外有个河湾,平时漕船都在那里过夜。有漕帮的人看着,一般水匪不敢来。”

“那就好。”

船继续前行。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了淮安城的轮廓。

城墙很高,在暮色里显得黑沉沉的。城楼上有灯火,隐约能看到巡逻兵的身影。城外码头灯火通明,停满了船,但他们的船没有靠过去,而是拐进了一条支流。

支流很窄,两岸是茂密的芦苇。船在芦苇丛中穿行了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是一个天然河湾,水面开阔,已经停了十几条船,都是漕帮的。

船在河湾中央下锚。

陈老大下到底舱。

“王管事,”他说,“今晚就泊这儿了。你们可以在船上活动活动,但别上岸——岸上不太平。”

“多谢陈老板。”

陈老大走后,朱由检掀开布帘,看向外面。

河湾里很安静。十几条船错落停泊,船上都亮着灯,远远看去,像水面上浮着一串星星。岸上是黑黝黝的芦苇荡,风吹过,沙沙作响。

徐枫也出来了,站在他身边。

“老爷,”他低声说,“学生刚才听船工说,淮安城里……出事了。”

“什么事?”

“说是马士英的人,抓了几个从北边来的官员,正在严刑拷打。要他们供出……崇祯皇帝的下落。”

朱由检心里一紧。

“还在找朕。”

“供出来了吗?”

“不知道。”徐枫摇头,“但听说,已经死了两个。”

朱由检沉默。

雨开始下了。

先是几滴,打在船篷上,啪啪作响。接着就密了,淅淅沥沥的,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河面上溅起无数水花,雾气升腾。

底舱里,空气更潮湿了。

周皇后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隔间。王承恩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衣服。

朱由检看着她低头缝补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意。

“这样的画面,倒像寻常百姓家。” 他想。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缝什么呢?”

“王公公的衣服破了。”周皇后说,“反正闲着,补一补。”

她的针线活很好,针脚细密均匀。朱由检看着她的手,那双曾经只拿过玉如意、拂尘的手,现在捏着针,一样熟练。

“婉如。”

“嗯?”

“等到了南京,朕给你找几个宫女,不用自己做这些。”

周皇后摇摇头:“妾身自己来就好。宫女……未必信得过。”

她说得很轻,但朱由检听出了里面的谨慎。

“她在担心。” 他想。

“担心到了南京,身边的人不可信。”

他说得对。

南京不是北京。那里的朝堂,那里的后宫,都是陌生的。谁忠谁奸,谁可信谁不可信,都要重新判断。

“老爷,”周皇后抬起头,“到了南京,您打算住哪?”

这个问题,朱由检还没想好。

“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说,“不能直接进宫——宫里现在是谁的人,还不知道。”

“那……妾身呢?”

“你跟着朕。”朱由检说,“朕在哪,你在哪。”

周皇后看着他,眼睛里有光。

“嗯。”她低下头,继续缝补。

雨还在下。

船舱里很安静,只有雨声,还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徐枫在外面守夜,偶尔能听到他走动的声音。

朱由检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到了南京,第一步做什么?

见史可法?还是先暗中观察?

史可法现在是兵部尚书,拥立福王。如果他忠于大明,见到朕应该会支持。但如果他更忠于福王呢?

“不能把希望全押在一个人身上。” 他想。

他需要更多支持。

宗室的支持,大臣的支持,军队的支持。

宗室……永明王算一个。但他远在杭州,而且只是个风雅王爷,没有实权。

大臣……南京六部,现在是谁在掌权?马士英?阮大铖?

军队……江北四镇,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这些人,拥兵自重,只听调不听宣。要用他们,得有钱,有粮。

“钱……” 朱由检摸了摸怀里的布袋。

金银已经不多了。

这一路花销太大。雇船,买衣服,买药,打点关卡……剩下的,只够在南京租个小院,维持几个月生计。

“得想办法弄钱。” 他想。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朱由检立刻睁眼。

徐枫掀开布帘进来,脸色凝重。

“老爷,出事了。”

“什么事?”

“有条船想进河湾,被漕帮的人拦住了。”徐枫说,“船上是官兵,说是要搜查逃犯。”

朱由检心里一沉。

“冲我们来的?”

他起身,走到透气孔前,向外看去。

雨幕中,能看到河湾入口处,两条船对峙着。

一条是漕帮的巡逻船,船头站着几个人,提着灯笼。另一条是官船,比漕帮的船大,船头站着几个穿蓑衣的官兵,手里拿着刀。

双方正在交涉。

声音被雨声掩盖,听不清说什么。但能看到手势很激烈,气氛紧张。

“老爷,”徐枫说,“学生去打听一下?”

“别去。”朱由检说,“在这里等着。”

他盯着外面。

对峙持续了大约一刻钟。

最后,官船调头离开了。

漕帮的船回到河湾,继续巡逻。

朱由检松了口气。

“漕帮面子确实大。”

但这事,让他心里更加不安。

官兵敢来漕帮的地盘搜查,说明上面的压力很大。马士英……或者别的什么人,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他。

“得加快速度了。” 他想。

不能再在船上耗着了。

“徐枫。”他转身,“明天船进淮安港,我们下船。”

“下船?”徐枫一愣,“可是陈老大说,这船直接到淮安,不进城。我们要进城,得自己找船。”

“那就自己找。”朱由检说,“淮安到南京,走陆路还是水路?”

“陆路快,但危险。水路慢,但安全。”

“走水路。”朱由检说,“找条小船,直接去南京。”

“可是……”

“没有可是。”朱由检打断他,“再在船上待下去,迟早被发现。”

徐枫不再多说,点头:“学生明白了。”

深夜,雨停了。

河湾里更安静了。只有水声,偶尔有船工的咳嗽声。

朱由检躺在隔间里,还是睡不着。

周皇后在他身边,呼吸均匀。她睡着了,但手还抓着他的衣袖。

他轻轻抽出袖子,给她盖好薄被。

然后起身,出了隔间。

徐枫在舱口守着,见他出来,站起身。

“老爷,您怎么不睡?”

“睡不着。”朱由检走到透气孔前,看着外面。

雨后的夜空,云散了,露出几颗星星。星光很淡,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烁。河面上倒映着星光,碎碎的,像撒了一把银子。

“徐枫。”

“学生在。”

“你说,朕能相信你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

徐枫愣了一下,随即跪下。

“学生以性命担保,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朱由检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扶起徐枫。

“好。”他说,“到了南京,朕给你一个前程。”

“学生不要前程。”徐枫说,“学生只愿追随陛下,重振大明。”

“话说得漂亮。” 朱由检想。

但他愿意信一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起来吧。”他说,“陪朕说说话。”

两人在舱口坐下。

星光从透气孔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徐枫,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父早逝,家母还在通州老家。”徐枫说,“还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山东。”

“为什么不去投奔她们?”

徐枫沉默了片刻。

“学生……没脸回去。”

“为什么?”

“家父临终前,让学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徐枫的声音很低,“但学生考了三次,都没中。后来世道乱了,连考场都没了。”

他顿了顿:“家母让学生回乡,找个营生,安稳度日。但学生……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不甘心就这么平庸一辈子。”徐枫抬起头,星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学生读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现在国将不国,天下大乱,学生怎能躲在家里,苟且偷生?”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重。

朱由检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不,是年轻时的朱由检。

那个十七岁登基,立志要做中兴之主的少年天子。

“也是不甘心。” 他想。

“只是他失败了,你呢?”

他拍了拍徐枫的肩膀。

“你会有一番作为的。”

徐枫低下头:“谢陛下。”

两人不再说话。

静静地看着星光。

不知过了多久,徐枫突然说:“陛下,您看那边。”

朱由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河岸上,芦苇丛里,有一点火光。

很微弱,但在黑暗里很明显。

“是什么?”

“不知道。”徐枫站起来,“学生去看看。”

“小心。”

徐枫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出了底舱。

朱由检等在舱口,心里有些不安。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徐枫回来了。

脸色很奇怪。

“怎么了?”

“陛下,”徐枫压低声音,“您猜学生看到了谁?”

“谁?”

“白天渡河的那队人马。”徐枫说,“他们也在河湾里,在岸上扎营。”

朱由检心里一动。

“那辆马车呢?”

“在营地中央,有人守着。”徐枫说,“学生靠近了些,听到他们说话。”

“说什么?”

“他们说……‘王爷受了风寒,得赶紧到南京’。”

“王爷……” 朱由检皱眉,“哪位王爷?”

“学生没听清。”徐枫说,“但听口音,像是山西那边的。”

山西?

晋王?

朱由检在记忆里搜索。

晋王朱求桂,崇祯十七年太原城破时,好像……殉国了?

不对,听说逃出来了。

“难道是晋王?” 他想。

如果是晋王,那就有意思了。

晋王是朱元璋第三子朱棡的后代,在宗室里地位很高。他到了南京,对福王是个威胁。

“或许……可以合作。” 朱由检想。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他现在身份还没暴露,不能贸然接触。

而且,晋王是敌是友,还不知道。

“先观察。”他说,“不要打草惊蛇。”

“是。”

后半夜,朱由检回到隔间。

周皇后醒了,正坐在那里等他。

“老爷,您去哪了?”

“出去透透气。”朱由检在她身边坐下,“吵醒你了?”

“没有。”周皇后摇头,“妾身本来也睡不着。”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

“老爷,您说……我们真的能到南京吗?”

“能。”朱由检握住她的手,“一定能。”

他说得很坚定。

但其实心里也没底。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他必须坚定。

因为他是皇帝。

是这三个人的主心骨。

他不能倒。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赶路。”

“嗯。”

周皇后躺下,闭上眼睛。

朱由检也躺下,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不管前路多难,” 他在心里想,“朕都会保护好你。”

“保护好所有人。”

夜深了。

河湾里,万籁俱寂。

只有星光,静静洒落。

洒在船上,洒在河面,洒在芦苇丛中那个神秘的营地上。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新的挑战,也在前方等待。

但此刻,一切都很安静。

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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