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巍峨的宫殿。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叫,像一把锋利的冰锥,骤然刺破了紫禁城黎明时分的宁静。
“死人啦——!总管大人死啦——!”
凄厉的喊声来自李全福的偏殿,是一个按例来伺候总管起身的小太监发出的。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推开殿门,准备为主子奉上温水,却被眼前那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李全福仰面躺在床上,双目圆睁,面容扭曲,早已没了气息,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消息像被点燃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在宫中蔓延开来。宫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挂着惊恐、好奇,以及一丝隐秘的快意。李全福平日里树敌太多,他的死,对许多人来说,或许并非坏事。
这阵骚动的风,很快便吹进了皇帝萧衍的御书房。
“死了?”
萧衍正在批阅奏折的朱笔微微一顿,在明黄的奏章上留下了一个格外刺眼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美而威严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跪在殿下的禁军校尉,也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此刻正强忍着内心的惊骇,将身体伏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回……回禀陛下,李总管……薨了。奴才赶到时,他已……已无生命体征。太医院的王太医正在查验,只……只初步判断,总管大人像是……像是在睡梦中……暴毙的。”
“暴毙?”萧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指节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铺满奏章的龙案。
李全福的身体如何,他这个做主子的,比谁都清楚。这老狗虽然年近五旬,但常年养尊处优,身子骨比许多年轻人都要硬朗,平日里连个风寒都少有。这样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在睡梦中“暴毙”?
在这紫禁城里,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暴毙。只有被赐死,和被谋杀。
他放下朱笔,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摆驾。”
当萧衍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龙辇,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下抵达李全福的偏殿时,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氛。
太医院的首席太医,王太医,正带着几个徒弟,满头大汗地检查着殿内的每一件物品,从茶杯里的残茶,到香炉里的灰烬,再到李全福身上盖着的锦被,无一放过。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到皇帝亲临,殿内外的所有人,包括正在忙碌的太医,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都平身吧。”萧衍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径直走到床榻边,视线落在李全福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死不瞑目的脸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张脸,不像暴毙,倒像是死前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查得如何了?”萧衍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太医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颤巍巍地躬身上前,回话时连头都不敢抬:“回……回陛下,微臣……微臣无能。微臣已遍查总管大人昨日的饮食、寝具、香薰,均……均未发现任何明显毒物的迹象。殿内也无任何打斗或外人闯入的痕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才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道:“从……从尸身的僵硬程度和尸斑来看,总管大人的亡故时间,应是在昨夜亥时到子时之间,确实是在睡梦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萧衍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是,是。”王太医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道,“只是总管大人的死状……太过诡异。他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口鼻无异物,四肢也无伤痕,不似中毒,不似窒息,倒像是……倒像是被什么邪祟之物魇住了一般,活活惊骇而死。微臣……微臣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死法。微臣斗胆建议,先将其所有日常用度之物全部封存,日后……日后详查。”
“邪祟?”萧衍冷哼一声,眼神却变得愈发深邃。
他自然不信这套鬼神之说。王太医这番含糊其辞的话,分明是查出了些许端倪,却又因为太过离奇而不敢明说,只能用“邪祟”二字来搪塞。
一个能让太医院首席都讳莫如深的死法,背后必然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李全福是他和皇后手里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条狗。如今狗死了,还是死得如此蹊跷,这无疑是在他这个主人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不管凶手是谁,其目的,都是在向他,向皇后,乃至向整个皇权,发出最赤裸的挑衅。
“彻查!”
萧衍的声音,冰冷如铁,在偏殿内回荡,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禁军统领,赵峰何在?!”
“末将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着玄色重甲、身形魁梧如山的中年将领阔步而出。他面容刚毅,古铜色的皮肤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腰间的佩刀在日光下泛着慑人的寒光。此人正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执掌京城防务与宫中禁卫的禁军统领,赵峰。
“赵峰,”萧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命你全权负责此事。封锁宫门,彻查所有当夜当值之人,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凶手找出来!”
“末将领命!”赵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整个大殿都为之震颤。
赵峰的调查,雷厉风行,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他首先下令,将整个偏殿彻底封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后,他调来了所有当晚在偏殿附近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共计三十七人,全部集中在院中,逐一审问。
他审人的方式简单而粗暴,没有多余的废话,只问三个问题:昨夜亥时至子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谁能证明?
很快,一个名字,就从众多的口供中,浮现了出来。
那个最后离开偏殿的洒扫宫女——阿凝。
审问的地点,就设在偏殿的庭院里。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此地的阴冷。
阿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周围站着一圈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禁军。他们身上的甲胄和兵器,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铁墙,将她困在中央。
赵峰就坐在她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身形如同一座小山,巨大的阴影将阿凝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着眼前这个跪着的、瘦弱的宫女。
那目光,带着一股常年浸淫沙场的血腥气,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
“你叫阿凝?”良久,赵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像两块巨石在摩擦。
“是……是,奴婢阿凝。”阿凝低垂着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怯懦,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这一刻,她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昨夜亥时,你离开偏殿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赵峰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一下下地,敲在人的心上。
“回……回统领大人,”阿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地表现着一个底层宫女的惊恐与无措,“奴婢……奴婢离开偏殿后,便……便直接回了浣衣局的宫女所歇息。因……因昨日被派去清洗宜嫔娘娘宫里染血的衣物,奴婢心中有些……有些不适,回到屋里便没与人说话,直接睡下了。”
她在这里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带着哭腔补充道:“同屋的春秀和夏草,都可以为奴婢作证。奴婢……奴婢还因洗衣的棒槌坏了,曾去过内务府的库房,领了一根新的洗衣棒,库房的账本上,应该……应该有记录。”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
人证,有同屋的宫女。物证,有内务府的账本。时间线,完美闭环。动机?一个连血衣都会害怕的粗使宫女,哪里有胆子和能力去谋害权势滔天的总管太监?
赵峰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阿凝那张低垂的脸。
他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谎的人,他见得太多了。眼前这个宫女,说辞完美,情绪也毫无破绽,但正是这种“毫无破绽”,才最是可疑。
她太镇定了。
那种镇定,不是表面上的颤抖和哭泣能够掩盖的。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都已了然于胸的,冷静。
他忽然觉得,这张脸,这双眼睛,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张脸,明明是那么的平平无奇,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可那双眼睛……那双即使低垂着,也掩不住其中冷静与倔强的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
像……
像极了三年前,沈家那个名满京城、鲜衣怒马的将门虎女——沈凝!
不,不可能。
赵峰的内心,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又被他立刻否定。沈家满门,早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是他亲眼所见,绝无幸存之理。眼前这个宫女,面容与沈凝没有半分相似,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但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抬起头来。”他突然冷声命令道。
阿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还是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张挂着泪痕的、苍白的小脸,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赵峰的视线中。
四目相对。
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赵峰的瞳孔猛地一缩!
就是这双眼睛!
绝不会错!
虽然脸完全不同,但那眼神深处的骄傲、倔强,以及此刻被强行压抑住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滔天恨意,都和三年前,那个在刑场上,隔着熊熊烈火,死死盯着他的沈家孤女,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赵峰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气。
“奴婢……奴婢就是阿凝……统领大人,您……您在说什么……”阿凝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赵峰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冰冷的剑尖,带着森然的杀意,稳稳地,停在了阿凝纤细的咽喉前。
只差三寸,便可刺破她的脖颈,让她血溅当场。
森然的剑气,激得阿凝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近地笼罩着她。
整个院子,落针可闻。所有的禁军,都屏住了呼吸。
“本统领再问你一次,”赵峰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扑食的猛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代。昨晚,你究竟,做了什么!”
冰冷的剑尖,映出阿凝那张惊恐到毫无血色的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定格。
侠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