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秋天来得迅猛而鲜明。几场秋雨过后,暑气被涤荡一空,空气变得清冽干爽,天空是高远的湛蓝。阳光依旧明亮,却不再灼人,带着一种醇厚的、金灿灿的质感,透过窗户,将林深公寓里那些冷硬的线条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
许星辰和林深,就在这样澄澈的秋光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稳定的共生模式。
林深恢复了规律的上班节奏,时常加班,有时周末也会去公司。他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待在主卧或者客厅的电脑前,偶尔在阳台摆弄他那几盆绿植,或是对着那块写满公式的白板沉思。他话很少,存在感却很强——那种专注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气息,无声地填充着空间的每个角落。
许星辰则继续着她的“过渡期”。她开始更系统地投递简历,主要方向是翻译和本地化相关,也接一些零散的 freelance 项目。白天林深不在时,书房是她的办公室兼卧室;晚上或周末他在家,她便尽量待在书房,或者去图书馆、咖啡馆。两人共处一室的时间不少,但真正的交集并不多,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延伸,偶尔因为吃饭、使用公共区域而短暂交汇,随即又分开。
交流也保持着一种礼貌而有限的频率。通常是关于最基本的生活事务:“冰箱里牛奶没了。”“物业费单子在玄关。”“晚上我不回来吃饭。” 简短,明确,不带任何情绪色彩。
许星辰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从中获得了一种畸形的安全感。没有压力,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她像一只谨慎的寄居蟹,在别人的壳里,小心翼翼地修复着自己破碎的内里。她看书,画画(不再画雨和蜷缩的小人,开始临摹一些简单的静物),研究菜谱(虽然做得不多),将那份关于未来的清单一点点细化、落实。
她没再和陈叙联系。苏蔓问起时,她只推说最近忙,没心情。苏蔓也没再勉强,只是偶尔邀她去咖啡馆坐坐,聊些别的。
日子像秋日晴空下的云,缓慢而平稳地飘过。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林深难得没有加班,也没有出门。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似乎是在处理一些个人事务,眉头微微蹙着,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许星辰则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需要翻译的技术文档头疼——涉及太多她不懂的专业术语。
客厅里传来林深的手机铃声,不是他平时那种单调的默认铃声,而是一段清脆的钢琴曲。许星辰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林深接了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来,是个语调温婉但语速很快的女声,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许星辰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捕捉到一些碎片:“……这么大的人了……总是一个人……楼上王阿姨家的女儿……留学回来的……条件特别好……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
林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身体往后靠在沙发背上,语气是那种面对长辈时的、带着无奈和敷衍的平静:“妈,我现在工作很忙,没时间考虑这些。”
“忙忙忙!就知道忙!工作能陪你一辈子吗?你看看你,都快三十了,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人家李叔叔的儿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就不能让你妈省省心?就见一面,吃个饭,聊得来就聊,聊不来就算,啊?”
“我真的……”
“别真的假的了!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下周六晚上,地点我发你微信上!你必须去!不然我就买机票过来盯着你!” 林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深沉默了几秒,捏了捏鼻梁,最终吐出一个字:“……行。”
“这还差不多!记得穿精神点!别总穿你那灰不溜秋的格子衫!好好跟人家姑娘说话!” 林妈妈又叮嘱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客厅里恢复安静。只有林深手指无意识敲击沙发扶手的声音,透露出些许烦躁。
许星辰坐在书房里,握着鼠标的手指有些僵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闷,有些空。林深……要去相亲了。由他母亲安排的,条件“特别好”的,留学回来的姑娘。
这太正常了。像他这样的男人,长相、工作、经济条件都无可挑剔,只是性格冷淡些,被家里催婚,安排相亲,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甚至,这才是他生活应有的、正确的轨道。而她,许星辰,只是一个偶然偏离了轨道、暂时借住在他轨道旁的、不相干的碎片。
她应该为他高兴?或者至少,觉得这事与自己毫无关系。
可为什么,心里那股闷闷的、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甚至有一丝细微的、连自己都鄙夷的酸涩,悄悄漫了上来。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技术文档,那些陌生的专业词汇却更加面目可憎。她盯着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客厅里传来动静。林深起身了,脚步声走向厨房。她听到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倒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许星辰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才转过头:“请进。”
林深推开门,手里拿着水杯,靠在门框上。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刚才那通让他蹙眉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打扰一下。” 他说,目光落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教你。关于……翻译的。”
许星辰有些意外。“技术问题?翻译?” 她一个文科生,能解答他什么技术问题?
“嗯。” 林深走进来,将水杯放在书桌空着的一角,俯身看向她的屏幕,指了指文档中一段晦涩的句子,“这个,涉及到一些底层架构的描述,我们内部有一些特定的术语对应。我在想,如果翻译成英文,用哪个词更准确,既能传达技术含义,又不至于让非专业人士完全看不懂。”
他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极淡的咖啡味。许星辰的心跳漏了一拍,身体微微后仰,拉开一点距离,强迫自己看向他指的那段文字。
“这里……” 她努力集中精神,分析着句子结构和可能的意涵,“如果直译的话,是‘分布式冗余备份机制’,但确实很拗口。或许可以意译为‘确保系统即使在部分组件失效时仍能持续运行的备份方案’?虽然长了点,但更易懂。”
林深认真地听着,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下,思考着:“‘持续运行’……这个点抓得不错。不过‘备份方案’可能弱化了它作为核心架构一部分的属性……”
他就着她的屏幕,开始详细解释起这段技术背景,哪些是关键概念必须保留,哪些可以适当简化。他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但逻辑依旧清晰,用一种许星辰勉强能跟上的方式,将复杂的技术原理拆解开来。
许星辰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总飘向那通相亲电话。但渐渐地,被他专注的态度和清晰的阐述带入了问题本身。她提出几个翻译上的疑虑和替代方案,他逐一思考,给出肯定或提出修正。两人就着这一段不到两百字的文本,讨论了将近二十分钟。
最后,达成了一个双方都觉得更优化的翻译版本。
“谢谢。” 林深直起身,拿起水杯,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或者说解决了问题后放松)的神色,“很有帮助。你的语感很好。”
“不客气。” 许星辰说,心里那点因为讨论而暂时压下去的异样情绪,又悄悄浮了上来。他能这样心无旁骛地和她讨论工作,是不是意味着,那通相亲电话,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件需要应付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处理一个突发的、不甚重要的系统通知?
“你……” 林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停顿了一下,“继续忙吧。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许星辰独自对着屏幕,刚刚讨论出的最佳译稿还在光标处闪烁。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他靠近时的气息,和刚才那短暂却高效的、智力碰撞带来的微热。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来,将她笼罩其中。可她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比之前任何一个下雨的黄昏,都要阴冷,都要空旷。
他要去相亲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她刚刚因为一场纯粹的技术讨论而获得些许安宁的心湖。涟漪无声扩散,带来的却是刺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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