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外,晚风渐凉。
高公公见谢萦跪在冰冷石阶上,脸色苍白如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虚扶。
“娘娘!万金之躯怎可跪在这风口里!快起来,老奴这就去禀报陛下!”
她轻轻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
“高公公,本宫心意已决,在此等候陛下。”
她眼眶微红,泪水盈睫,将那惨白的脸色衬得更加凄楚。
高公公不敢怠慢,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奔入殿内。
不过片刻,殿内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瑾珏一身玄青常服,显然是从御案后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看到跪在暮色中单薄欲坠的身影,他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焦急。
他几步上前,不容分说地俯身,亲自将谢萦搀扶起来。
触手之处,只觉得她手臂冰凉,更是心头一紧。
“胡闹!身子还未好全,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半扶半抱着将她带入温暖的内殿。
在明亮的宫灯下,谢萦那刻意营造的、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清晰得刺眼。
赵瑾珏将她按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问。
“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何事?是谁让你受了这般委屈?”
谢萦却不坐,顺势滑跪在赵瑾珏脚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手微颤着将那份厚厚的罪证高举过头顶。
“陛下……”
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戚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臣妾冒死呈上此物!谢家……臣妾的父兄,是冤枉的!他们从未通敌叛国!”
她仰望着赵瑾珏,泪水终于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
“臣妾的父亲,一生戎马,征战沙场,身上伤痕累累,心中所思所念,从来只有朝廷安危,边境太平!他怎会……怎会做出那等猪狗不如之事!这皆是有人栽赃陷害,欲置我谢氏满门于死地啊!”
赵瑾珏接过那叠纸,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上面罗列的关于谢峻贪污罪证清晰确凿,还有那几封所谓的“通敌信”。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将谢萦再次扶起,这次力道不容拒绝。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沉声道。
“朕知道了。此事,朕定会彻查清楚,绝不会让忠臣蒙冤,让奸佞逍遥法外!”
得到赵瑾珏的承诺,谢萦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靠在皇帝肩头,身体微微颤抖,借着他身体的支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泣血。
“陛下……我们的孩儿……他已经回不来了……臣妾如今求陛下……看在臣妾……看在那未及出世便枉死的孩儿份上……一定要……一定要还谢家一个清白……否则……臣妾……臣妾只怕也……”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绝望与依托,比任何明确的请求都更具力量。
她将自己的丧子之痛与家族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将所有的希望与哀求,都系于赵瑾珏一身。
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怀中脆弱不堪却又坚韧无比的女人牢牢圈住。
他想起那个未能见面的孩子,想起她所承受的苦痛。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
“朕一定还谢家清白。”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相拥的两人。
清晨,庭院里薄雾未散,空气中带着凉意。
谢萦一身利落劲装,手中长剑如游龙惊凤,破空之声凌厉。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每一个劈、刺、撩、扫都凝聚着力量,仿佛要将满腔的恨意与悲愤都倾泻在这剑锋之上。
玉竹静立一旁,待她收势,才轻声赞道。
“娘娘的剑术越发娴熟了,比起往日,更多了几分……决绝之气。”
沐浴过后,氤氲的水汽柔和了她眉宇间的锐利。
秋言拿着软布,为她细细擦拭着如瀑长发。
就在这时,玉竹快步走了进来,虽极力克制,但眼中仍难掩振奋之色。
“娘娘,前朝传来消息。”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今日早朝,陛下雷霆震怒,将我们暗中递上去的、关于二老爷贪污军饷、栽赃陷害大老爷通敌叛国的铁证,甩在了谢峻脸上!人证物证俱在,谢峻无从辩驳。陛下已下旨,谢峻一脉,革职查办,秋日问斩!”
擦拭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知道了。”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大仇得报一部分后的空茫。
秋言为她绾好最后一个发髻,悄无声息地退下。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紫檀木妆奁,没有去看那些金银珠翠,而是从最底层,取出了一个早已绣好的香囊。
锦缎光滑,上面的龙纹翊翊如生,针脚却并非出自她手——这是她早已命宫外顶尖绣娘仿着她手艺绣好的。
她答应过赵瑾珏,要送他一个香囊。
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随后,她起身,没有传膳,而是径直走向小厨房。
“本宫要亲手为陛下准备午膳。”
小厨房里,灶膛里,新添的银炭燃得正旺,跳跃的火苗映亮了略显幽暗的角落,发出令人安心的、细微的哔剥声。
谢萦悄然立于灶台前,一身莲青色的家常软缎衣裙,外罩着半旧的月白细布襜衣。
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挽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拂动。
褪去了宫装的华丽与珠翠的璀璨,她此刻的模样,干净清雅得像一幅水墨画,唯有那通身的气度,掩不住那份源自骨子里的风华。
她微微侧首,凝神思索着午膳的菜式。
御膳房的技艺自是登峰造极,但那些精心雕琢的龙凤呈祥、富贵牡丹,吃久了,总觉少了几分鲜活的家常气息。
“玉竹。”
她声音轻柔,如春风拂过琴弦。
“选那块三肥七瘦的带皮五花,细细切成石榴籽大小的颗粒,记得要手工切,莫用刀乱剁,失了那份筋道口感。”
“秋言,将那碗蟹粉取来,还有那方今早才送来的豆腐,小心些,片成厚薄均匀的片。”
吩咐完毕,她便洗净了手,走到案板前。
玉竹依言将肉切好,她接过来,加入清脆的荸荠碎、去腥的姜汁、少许上等黄酒与细盐,便开始顺着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搅打摔拌起来。
要让每一粒肉糜都充分上劲,饱含汁水,才能在唇齿间绽放最极致的醇鲜。
秋言在一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嫩白的豆腐片成匀称的薄块,眼神却忍不住飘向自家娘娘。
她看着娘娘低垂的眉眼,那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莹润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影。
鼻尖因灶火的暖意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被她随手用手背拭去。
此刻的娘娘,周身都笼罩在一种温和而专注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动人。
小厨房里渐渐被各种温暖而诱人的香气充盈。
肉馅经过摔打后散发出的纯粹肉香,蟹粉那独特而浓郁的鲜醇气息,以及那盅用文火慢煨了许久的火腿冬瓜汤散发出的清甜……
种种味道交织融合,氤氲升腾,将这方小小的天地晕染得如同寻常百姓家般,充满了踏实而幸福的烟火气。
谢萦时而俯身,用一把细蒲扇轻轻调控着炖盅下炭火的力度,确保那火力温吞而持久,足以将时光与耐心都炖煮进汤汁里。
时而又执起炒锅,手腕轻巧地一抖,让碧绿的菜心在热油与香醋的激发下,瞬间迸发出令人食欲大动的酸香。
她全然沉浸在这充满生活意趣的忙碌中,眉眼间带着一种纯粹的、柔软的满足。
永安宫偏殿
殿内静谧安宁,唯有铜漏滴答,计算着时光的流淌。
赵瑾珏坐在窗下的紫檀木蟠龙御案后,刚刚批阅完一摞关于南方耕地的奏章,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放下朱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
庭院中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看着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心头的些许疲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春水般脉脉流淌的思念,他想见他的萦儿了。
他俊朗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温柔,侧首问侍立在旁的高公公。
“高世忠,皇后此时在做什么?”
高公公早已得了小宫女的回禀,此刻脸上堆满了由衷的笑意,他躬身上前,声音放得又轻又缓。
“回陛下,娘娘此刻正在小厨房里呢!系着襜衣,亲自为您准备午膳。老奴方才悄悄去瞧了,娘娘正亲手调制狮子头的馅料,那专注认真的模样,真是……真是用心极了。小厨房里香气扑鼻,看得老奴都馋了。”
赵瑾珏闻言,眸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
亲自下厨?
他已经都许久没吃他亲手做的饭菜了。
“她真是……”
他低语,语气里满是受用的宠溺和无限的怀念。
“朕当真是许久未曾尝过她的手艺了,心里竟有些迫不及待。”
话音未落,他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渴望,倏然起身。
玄黑色的龙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不必通传了。”
他语气轻快,带着几分少年郎般的急切。
“朕亲自去看看。”
说着,便迈开步子,径直朝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高公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笑开了花,连忙快步跟上。
当最后一道蟹粉豆腐被小心地盛入温热的青瓷盘中,谢萦才直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唇角带着满足的浅笑。
她正欲吩咐玉竹去请陛下,眼波流转间,却蓦然定住。
只见那道挺拔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慵懒地倚在小厨房的门框边,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赵瑾珏褪去了朝堂的龙袍,只着一身鸦青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闲适与温柔。
“陛下!”
她放下手中的物件,也顾不得沾染了油烟的双手,轻盈地快步走到他面前。
“您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赵瑾珏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绕过她的纤腰,为她解开了背后系着的襜衣带子,将那件沾了些许烟火的罩衣轻轻取下,递给一旁抿嘴偷笑的高公公。
他的动作熟练而亲昵,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看你做得专注,不忍打扰。”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磁性的暖意,目光始终在她因忙碌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上。
“朕的萦儿系上襜衣的模样,比掌管六宫时,更有一番动人的风韵。”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鼻尖上那一点不小心蹭上的面粉。
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谢萦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娇嗔地睨了他一眼,眼中却漾满了甜蜜的笑意。
两人旁若无人地依偎了片刻,空气中都仿佛飘浮着甜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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