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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苏州下雪的时候,林薇正在平江路的一栋老宅里。

这是一座明清时期的民居,三进院落,木结构,雕花窗棂,青砖铺地。业主想把它改造成一家精品酒店,既要保留原有风貌,又要满足现代居住功能。她蹲在天井里,手里拿着测绘仪,记录着一根柱子的倾斜角度。雪花就是从那时开始飘落的——先是一两片,试探性地,落在她摊开的图纸上,瞬间就融化成小小的湿痕。

她抬起头。雪花从天井上方的灰白天空缓缓飘落,穿过百年老宅的檐角,穿过光秃秃的石榴树枝,落在青苔斑驳的地面上。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更湿,更重,落地即化,像天空撒下的盐粒。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默的消息:“成都在下雪。很小的雪,但确实是雪。”

她拍下天井里的雪景发过去:“苏州也在下。在老宅的天井里。”

“你在工作?”

“嗯。测绘。雪让工作变慢了,但也变美了。”

她继续工作,但动作慢了下来。雪越下越大,地面开始有了薄薄的白色。她不得不把图纸收进防水袋里,站在檐下继续测量。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握笔时不太灵活。

工地的老师傅从外面进来,搓着手:“小林,雪大了,要不要等会儿再测?”

“没关系,就快好了。”

“年轻人就是拼。”老师傅摇摇头,递给她一个保温杯,“喝点热水,暖暖。”

她道谢接过。热水顺着食道流下去,确实暖和了许多。她看着雪花在古老的天井里舞蹈,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拍了一段视频——雪花飘落,青砖地面渐渐变白,石榴枝上积起薄雪,檐角的瓦当在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发给陈默时她写:“你听。”

视频里有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有远处巷子里隐约的人声,有她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几分钟后,他回了一段视频。成都的雪似乎更小,落在银杏光秃的枝桠上,落在府南河的水面上,瞬间消失。视频里有风的声音,有河水流动的声音,有他走路的脚步声。

“雪很小,但毕竟是冬天的信使。”他写道。

“你那边冷吗?”

“冷。穿了最厚的羽绒服。”

“苏州也冷。湿冷,刺骨。”

工作暂时无法继续,她索性在檐下的石阶上坐下,看着雪。老师傅也坐过来,点了支烟。

“这宅子有多少年了?”她问。

“少说两百年。”老师傅吐出一口烟,“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宅子就在。那时候的大户人家,三进院子,住着几十口人。现在嘛,就剩个空壳了。”

“您一直在这里?”

“祖上就在这一带做木工。我十六岁就跟着父亲修这些老房子。”老师傅看着雪,“这些木头啊,比人长寿。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木头还在。就是需要时不时修修补补。”

她想起陈默说的“可持守性”。这些老宅之所以能持守两百年,不只是因为材料好,更因为一直有人修,有人补,有人愿意把记忆和技艺传递下去。

雪渐渐小了。她重新开始工作,这次更加仔细。手指拂过雕花窗棂,能感觉到木头的纹理,有些地方被磨得光滑,是无数代人开窗关窗留下的痕迹。她在其中一个窗棂的隐蔽处,发现了一行刻得很浅的字,因为位置隐蔽,没有被后来的油漆覆盖。

凑近了看,是娟秀的小楷:“癸未年冬,初雪,与君共赏。”

癸未年。她迅速计算,可能是1943年,也可能是2003年。不管是哪个年代,都有一个冬天,一场初雪,两个人,在这个窗前一起看雪。然后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用刀尖刻下了这句话。

她拍下这行字,发给陈默:“刚刚发现的。在某扇窗棂上。”

“写的是什么?”

“癸未年冬,初雪,与君共赏。”

这次他过了很久才回复:“八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有人和我们做了同样的事。”

“在不同的时间里,共享同样的雪。”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是啊,时间。1943年的初雪,2003年的初雪,2023年的初雪。不同年代的人,站在同一扇窗前,看着同样的雪花飘落,感受着同样的冬日寒意,也许也怀着同样的、无法完全言说的情感。

她小心地记录下这扇窗的尺寸、样式、雕刻纹样。这些数据会变成图纸,图纸会变成施工方案,施工方案会变成修复后的实物。而这行小小的字,她会建议保留——不是作为建筑信息,而是作为时间信息,作为这座宅子记忆的一部分。

傍晚收工时,雪已经完全停了。地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青砖露出深色的湿痕。她收拾好工具,向老师傅道别,走出宅子。

平江路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两旁店铺暖黄色的灯光。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地走着,说话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沿着河慢慢走,看河面上漂浮的残雪,看乌篷船静静系在岸边,看对岸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光亮。

在一家卖苏绣的小店前,她停下脚步。橱窗里展示着一幅雪景绣品——苏州园林的亭台楼阁,薄雪覆盖,针脚细密,颜色淡雅。她走进去,看了很久,最后买下了一方小小的手帕,上面只绣了一枝落雪的梅花,旁边用极细的线绣了两行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梅花开了,春天就不远了。

走出小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给陈默发了条消息:“我买了一样东西。等回南京寄给你。”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保持神秘。”

她回到酒店,房间暖气很足,窗玻璃上又结了水雾。她伸手在上面画了一扇窗,窗里画了两片叶子——一片银杏,一片梧桐。然后看着水汽重新聚拢,把那幅简单的画慢慢模糊,消失。

洗漱完,她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今天的测绘数据。但眼睛看着屏幕,心里却想着那行刻在窗棂上的字:“癸未年冬,初雪,与君共赏。”

“君”是谁?恋人?朋友?亲人?刻字的人和“君”后来怎么样了?是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冬天,还是在某个春天分离?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但正因如此,才让这行字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她打开手机,陈默发来了新的照片——成都的夜色,街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光轨,路边的火锅店雾气腾腾,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热闹的人群。

“老刘面馆今天人很多,因为下雪,大家都想吃热的。”他写道。

“你吃了吗?”

“吃了。担担面,加了很多辣椒。”

“以辣御寒。”

“四川人的智慧。”

她看着照片里火锅店的热闹景象,突然很想吃火锅。不是一个人吃,是和很多人一起吃,热气腾腾,说说笑笑,在寒冷的冬天里制造一个温暖的岛屿。

“陈默。”她打字。

“嗯?”

“等春天来了,如果你来南京,或者我回成都,我们一起吃火锅吧。”

这次他停顿了很久。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出现又消失。

最后他说:“好。春天,吃火锅。”

春天。一个明确的、有具体约定的时间点。不像“以后”,不像“有机会”,而是“春天”。虽然还有几个月,但至少在地球公转的轨道上,春天是必然会到来的。

“那说好了。”她写道。

“说好了。”

窗外,苏州的夜晚安静如古画。远处隐约传来评弹的声音,咿咿呀呀,像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回音。她关掉灯,在黑暗里躺下,听着那若有若无的曲调,想着成都的火锅,想着南京的梧桐,想着那行刻在木头上的字。

时间会流逝,季节会更替,雪会融化,花会再开。

但有些瞬间,一旦被记录——无论是刻在木头上,写在信纸上,还是保存在记忆里——就获得了某种永恒性。它们不再是线性时间流里的一滴水,而是一颗琥珀,包裹着那一刻的空气、温度、光线和情感。

就像此刻,2023年冬,苏州初雪,她在酒店房间里,想着一个人,约定了一个春天的火锅。

这个瞬间也会成为琥珀吗?会在很多年后,被某个未来的人发现、理解、珍藏吗?

不知道。

但她希望如此。

因为如果瞬间可以永恒,那么距离就可以被跨越,时间就可以被折叠,所有看似不可能的相遇和相守,都有了被实现的可能。

就像那行八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字,在此刻被她看见,被她理解,并因此与她2023年的冬天产生了连接。

时间不是线性的。

时间是无数个琥珀的集合。

而她和陈默,正在一起制造属于他们的琥珀——用叶子,用声音,用文字,用所有被小心交换和保存的细节。

雪又开始下了。她能听见雪花轻轻敲打窗户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时间在低语,说着一些只有用心听才能懂的话。

她闭上眼睛,在雪声里渐渐入睡。

梦里,她看见一扇窗。窗外是雪,窗内是两个人。他们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看着雪。窗棂上,有一行刚刚刻下的字:

“癸未年冬,初雪,与君共赏。”

而“君”转过头,对她微笑。

是陈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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